有人說,婚姻是一個跳板,自己一窮二白,卻可以通過它提升高度。有人說,婚姻是一個牢籠,自己心如明鏡,卻義無反顧地跳進去。而對于周友輝來說兩者都是,只是一個在前,一個在后。
夜里,丁聰回到學校的宿舍,在當今學校只以升學率為目標的驅(qū)動下,像他這樣的偏門課,只是為了應對上面的形式檢查而象征性地一個星期開了一節(jié)課。學生把他的課當做了休息時間,學校把他當成了編外人員,工資獎金壓了再壓,連他最好的同事兼哥們兒王謹也勸他該換下科目了??伤栊詰T了,習慣了這種沒壓力的閑散日子,完全提不起勁去繃緊神經(jīng)教那些主流課程。
今天發(fā)了工資,七扣八扣,到了他的手里竟只有不到兩千,比起教主流的老師幾乎少了一半。以前家里家外用錢都有楊小三擔著,丁聰從來就沒有擔心過錢的問題,那時候覺得他那不到二千的月收入?yún)s是A市最富有的人。
而如今楊小三走了,周嬌嬌來了,一張嗷嗷待哺的小嘴也即將來到這個世界,他前所未有地感到了壓力。錢,錢……他第一次如此渴望這個東西。
推開了宿舍門,周嬌嬌已經(jīng)坐在了飯桌上。不到二十平米的宿舍,除了廚房衛(wèi)生間,就剩下放床和放飯桌的地方。
“我去做飯?!倍÷斉Φ財D了點笑容說。
周嬌嬌一邊看著電視,一邊氣鼓鼓地說:“那房子明明是單位給你分的,憑什么你就全給那女人了?我今天去了房管局問過了,雖然你已經(jīng)把過戶的資料遞了,但是他們要在十個工作日內(nèi)才會辦理下來,期間你可以撤回這個申請,明天請個假,一起去把申請拿回來?!?/p>
“房子我已經(jīng)答應給她了,哪有撤回來的道理?!倍÷敶?。
“答應了?”周嬌嬌說,“白紙黑字簽協(xié)議沒有?沒簽就不算數(shù)。”
“嬌嬌?!倍÷攲⑺龘肓藨牙?,“從我提出離婚開始,她一句要求也沒有提過,說實話,她越是這樣,我心里越覺得不安。所以這房子算是補償,我們就別跟她爭了?!?/p>
“說得輕巧了,那說實在了,我等得,肚子里的可等不得了,五一節(jié)我們就得把婚事給辦了,到時候,你能拿得出錢買一套婚房么?”
丁聰聽了,面露難色,思量了半天,答:“房子的事我想辦法。你最重要的是安心養(yǎng)好身體,還有你那個工作,如果太累就辭了吧,一天站好幾個小時,你受得了,肚子里的孩子也受不了啊?!?/p>
周嬌嬌笑了笑,鉆進了丁聰?shù)膽牙?,說:“我就知道你心疼我?!?/p>
夜里,周嬌嬌睡了后,丁聰坐在那臺老掉牙的電腦前,將自己寫了多年的詩集和散文翻了出來。丁聰有文藝青年的傲氣,自己的作品無論別人怎么評價,在他的心里怎么看都是最好的。
以前丁聰也找過出版社,推銷過自己的作品,但以前他從未為生活愁過,所以自然就沒有把作品跟錢畫上等號,別人稍微評價幾句,他就撂下了幾句狠話走了,反正作品是自己的,愛出不出。而如今他能想到的唯一的辦法,就是把他多年的心血拿出來或多或少地換點錢。
因為夜里睡得太遲,彭惠琴知道周友輝昨日應酬辛苦了,一早起來見他睡得正熟,也沒有叫醒他,周友輝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上午十點多了。下了樓,彭惠琴囑托人把早餐熱上。
周友輝吃了早餐就匆忙出了門,彭惠琴才約了幾個熟悉的闊太太們一起去美容院。一見面,彭惠琴就發(fā)覺了幾個人臉上都有些不對勁,悄悄在嘀咕些啥,一見她來了,就立馬閉了口。
過了會兒,她終于忍不住了,問:“你們一大早的在說些什么?”
幾個人推諉了幾回,終于,陳太太說:“沒……也沒什么,只是姐妹們想多關(guān)心下你?!?/p>
“關(guān)心我?”彭惠琴一聽笑了,“這話說得見外了?!?/p>
陳太太感慨了一句說:“還是您看得開啊,若是我早就從十八樓跳下來了?!?/p>
“我什么事看不開啊?”彭惠琴有些不耐煩了,“你們心里有什么話就直說,別跟我拐彎抹角的?!?/p>
“我聽說,你跟你們老周離婚了?”陳太太問。
“放他媽的狗屁?!迸砘萸僖宦牃獠淮蛞惶巵?,顧不得形象,一句粗口就蹦了出來。
陳太太一聽有些尷尬了,說:“我是聽尹太太說起的,說得振振有詞的,還說是她老公親眼見了你們的離婚證?!?/p>
彭惠琴一聽罵了一句:“一派胡言!我跟我們家老周好得很。誰這么沒事,找這種閑話來講?!?/p>
“話不能這么說,到了我們這種年紀,就是用最好的化妝品也抓不了青春的尾巴了。男人啊,見了年輕漂亮的女人,哪個沒有那賊心?無風不起浪,關(guān)鍵的時候還是得多留份心思,滅了賊膽才行啊?!标愄f。
彭惠琴聽了,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一大早,丁聰揣著從家里拷貝了作品的U盤來到學校,偷偷地用學校的打印機打了好幾疊,再仔細裝訂好,信封上恭敬地寫上了地址,利用課間的機會找了家快遞公司遞了出去?;貙W校的路上,他忍不住開始想著快遞出去的結(jié)果,這一想就想遠了,竟把自己樂著了,幻想著自己的作品出版了,一炮而紅,不停再版,錢跟沙塵暴一般滾滾而來,然后就給周嬌嬌買一棟別墅,一家三口開心住進去…….
突然間,冷不防肩膀被人拍了下。丁聰嚇了一跳,轉(zhuǎn)頭一看是自己的哥們兒兼同事,同樣教偏門體育的王瑾,他的體育高考有加分項,所以光景自然要比丁聰好一些。北方的男人將近一米九的身高,一表人才,雖然是一窮教書匠,但眼界甚高,近三十歲了,也沒找到一個合適的女人。
“哥們兒,什么事這么高興,我見你從校門口進來就這么樂呵著過來?!蓖蹊獑?。
丁聰尷尬地笑了笑答:“也沒什么事,只是剛把自己以前寫的一些東西投了出版社,試試看?!?/p>
王瑾聽了嘖嘖嘴,說:“你們這些搞藝術(shù)的就是不一樣,隨便寫點東西就能當個三產(chǎn)賣錢。我這個教體育的要做三產(chǎn),充其量也就是當苦力了。不過話又說回來了,你以前把這些都當自己的兒子,什么時候?qū)に贾u兒子了?老實交代,是不是嫂子有了,有壓力了?”
丁聰聽了,干笑了幾聲后,答:“對,你說得沒錯,是有了?!?/p>
“啊!”王瑾大叫一聲:“你小子不聲不響就升級在望了,可讓我哥們兒羨慕的,恭喜恭喜。生了記得請我們大家搓一頓哈。對了,上次吃了嫂子做的茴香魚,我至今記憶猶新啊?!?/p>
丁聰一聽,笑得更加尷尬了,隨便找了個理由匆忙走了。
楊小三一早就到公司,昨日睡得遲,今兒又起得早,所以到了辦公室精神頭就跟一天沒抽鴉片一般,坐在椅子上連續(xù)打了三個哈欠。勉強站起來沖了咖啡,喝了好幾口,這時發(fā)覺今天耳根子清凈了許多,仔細一看才發(fā)現(xiàn),柳青松竟然還沒有上班。正想著打電話問下,他已經(jīng)走了進來,眼睛下兩個跟鴿子蛋大的黑眼圈,跟個僵尸一般。
柳青松徑直走到了楊小三的面前開始嚎:“那個吳總,我從沒有見過精神這么好的人,我陪他去會所,他一個人竟然叫了五個……”
柳青松沒有說完,楊小三徑直對著他的膝蓋踢了一腳。柳青松立馬捂著腳原地跳了三圈。
“酒醒了沒有?”楊小三抬頭問。
柳青松點了點頭。
“回去做事,馬上把吳總那份業(yè)務合同擬出來我看。”楊小三吩咐。
柳青松點了點頭,坐在了楊小三旁邊的格子,開始擬業(yè)務合同。平日里,柳青松大大咧咧,仿佛缺根筋一般,但做起事來卻異常認真,第一次擬業(yè)務合同很多細節(jié)不清楚的,他都轉(zhuǎn)過來請示楊小三。楊小三見他認真的樣,即使是一個常識性的問題,她也沒好意思發(fā)火,而是仔細給他解釋。
劉海燕走了過來,站在楊小三身邊問:“昨日夠受的吧?”
“還行?!睏钚∪f,“吳總已經(jīng)同意了,正在擬合同?!?/p>
劉海燕一聽,驚訝地問:“不是吧,公司里最厲害的業(yè)務員要啃吳總這塊骨頭,最短也得一個星期,被折磨得形銷骨瘦才能辦成。你啥時候有這本事了?”
楊小三還沒答,柳青松的耳朵倒是聽見,腳一蹬,坐在椅子上就滑了過來,一臉得意地說:“那當然是看誰出馬了,你知道昨天誰來了么?說了你也不信,是周……”
話沒有說完,楊小三的高跟鞋重重踩在了他的腳上。
“周什么?誰???是不是太子爺?。俊眲⒑Q嘁荒樀男腋?,“三兒,你可別給我打馬虎了,是不是太子爺?我猜就是他,這么英俊氣度非凡的,加上那個家世,往吳總面前一站,還不手到擒來?!?/p>
楊小三瞪了柳青松一眼,答:“你都有結(jié)論了,還需要問我???”
“真的是?”劉海燕問,“是不是你去求他幫忙的?那我也去裝裝可憐去,早知道他這么有愛心,我就早點出這招的。”
“友情提示,你不僅有老公,還有個一歲大的女兒?!睏钚∪f。
“你啊,就是這般不懂,哪壺不開提哪壺,走了?!眲⒑Q嗾f完,扭了屁股走了。
劉海燕剛一走,楊小三湊到了柳青松的面前說:“給我記住了,昨兒周總幫忙的事在公司里不要提。公司里什么都不多,最多的就是三八,不想被唾沫星子淹了,就少說點話?!?/p>
柳青松聽了,含著淚花點了點頭。
周友輝十一點多到的公司,整個總經(jīng)理辦公室的人都清楚,周友輝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假期,很少遲到。今兒遲到了這么久,每個秘書心里都猜測著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周友輝剛坐下,秘書小劉就輕輕敲門走了進來。
“什么事?”周友輝問。
“周總,是這樣的?!毙奄Y料放在了周友輝面前,“這是您昨天要的資料,關(guān)于下午兩點股東大會需要表決的事宜?!?/p>
周友輝低頭看了看,答:“好,知道了?!?/p>
小劉說完后,點了點頭,恭敬地退出了辦公室。
下午,一季度的股東大會在巨人公司最頂樓的豪華會議室召開了。若無異常,這一次的股東大會又是周友輝主持。剛好兩點,周友輝走進了會議室,秘書小劉抱著資料跟在了他身后。
周友輝在巨大的紅木會議室的盡頭坐下了,遞了個眼色給小劉,小劉心領(lǐng)神會地開始逐一發(fā)著資料。因為今天的會議要公布去年巨人公司的業(yè)績報表和表決今年一個大型投資項目的計劃,幾乎所有股東都來了。
周友輝清了清嗓子,開始介紹巨人公司去年的財務報表。剛說了幾句,門輕輕地推開了,對面大門方向的一排股東們站了起來,堆著滿臉的笑容,點著頭說:“董事長好。”
周友輝轉(zhuǎn)過身,見彭惠琴拎著限量版的LV提包雍容華貴、儀態(tài)萬千地走了進來。他趕忙起身讓座,彭惠琴也沒客氣,徑直坐在了剛才周友輝坐的位置上,小劉識時務地搬了一個凳子放在了彭惠琴旁邊。
“坐,坐,都坐下?!迸砘萸僬f。
幾個熟知彭惠琴父親的老股東們,笑著用幾近淺薄的奉承話套著近乎:“好久都沒見到過董事長您了,這么久沒見,您依舊這么漂亮?!?/p>
“你們都過獎了?!迸砘萸俎D(zhuǎn)頭見周友輝仍恭敬地站在一邊,于是說:“你也坐吧,我只是來聽聽的,只是剛巧從公司門口經(jīng)過,記得你跟我提起過董事會的事,所以就順道上來了?!?/p>
周友輝笑了笑,點了點頭坐下,即使心中難免有些尷尬和屈辱,可是久經(jīng)沙場的他表現(xiàn)出來的依舊是鎮(zhèn)定自若、坦然面對的態(tài)度。他明白,即使自己做得再好,巨人的業(yè)績再怎樣輝煌,巨人公司始終不會是他的。
“你們開始吧?!迸砘萸傧铝嗣?。
周友輝點了點頭,開始繼續(xù)說起了報表。冗長的會議一直開了三個多小時,期間,彭惠琴沒憋得住,打了好幾個哈欠,終于耐著性子等到會議結(jié)束,覺得屁股已經(jīng)麻得不像自己的。等到她點著頭笑著送走了一幫股東后,這才站了起來。
周友輝收拾好自己桌上的報表,起了身,見彭慧琴正揉著腰,于是忙放了手里的資料,體貼地替她揉了揉。這么一揉,彭惠琴回了頭,看著周友輝笑了笑:“現(xiàn)在才知道,每天你的工作有多辛苦了?!?/p>
周友輝笑了笑:“幾十年了,現(xiàn)在知道是不是晚了點兒?”
彭惠琴點了點頭說:“你是向我抱怨了?謝謝你這么多年來盡心竭力地打理巨人,我呢,不也把偉志拉扯大了?!?/p>
“對了,今天怎么突然想起來公司了?”周友輝說,“上次問你,你沒說要來。如果早知道你要來,我就該讓秘書安排一個舒服點兒的環(huán)境開會了?!?/p>
“去美容院回來,正好路過,而且偉志來上班,我也想看看他上班的環(huán)境?!迸砘萸僬f。
“這樣啊,他在十樓,我這就帶你過去?!敝苡演x說。
“算了,你忙你的去。你也說給兒子學習基層的機會,這么大費周章的,怕他也就學不到什么東西了?!迸砘萸僬f,“我看也快下班了,我一個人下去接兒子,你去收拾一下,我們直接在停車場會合?!?/p>
彭惠琴走出了會議室,周友輝一直將她送到電梯才折了回來,進了自己的辦公室,反鎖了門,資料往桌上一放,從包里摸了一支煙,坐在椅子上抽了起來。
吳總的合同牽涉到這幾年與巨人的往來業(yè)務,楊小三去了底樓的資料室,一查才發(fā)現(xiàn)相關(guān)的資料一疊竟然有一米多高,楊小三貪圖方便,不想為此多跑一趟,于是一個人抱著一疊資料,跟托塔李天王一般,慢慢地走上了電梯。
上了電梯,資料遮得人啥也看不見。只是聞著身邊濃烈的香水味,知道旁邊有人,于是說:“麻煩,十樓,謝謝?!?/p>
彭惠琴出了會議室,上了電梯,本打算自己去兒子那兒,突然想起了給兒子買的風水水晶放在車上,于是又直接到樓下拿了水晶。彭惠琴來公司的機會并不多,所以一大半的人不認識她,她也落得安靜,免得有人總是湊到跟前獻媚。
彭惠琴上了電梯,就進來了一疊一人高的資料,她趕忙往旁邊一站,于是人跟資料都進來了,開口一句話竟然就是安排她按電梯,這讓她氣不打一處來,堂堂一董事長成了電梯“小妹”。幸好她也同樣是到十樓,不然即使她說了聲“謝謝”,彭惠琴也肯定不會降尊去按電梯按鈕的。
電梯到了十樓,彭惠琴搶先了一步走出了電梯。不巧奢華而蓬松的毛領(lǐng)勾住了楊小三手里的資料盒一角,彭惠琴一心急著出電梯,也沒有注意到,一用力被掛了幾撮毛下來,楊小三的資料盒也失去了平衡,人轉(zhuǎn)了好幾圈也沒有穩(wěn)住,眼看著資料盒要倒了,于是尖叫一聲:“前面那人,幫忙扶下,扶下……”
彭惠琴一聽,忙閃到一邊,楊小三手里的資料嘩啦全落了地。
楊小三一見,悔得腸子都青了。這些資料一落全亂成了一堆,就單單整理好也得花上好幾個小時,還別說萬一差數(shù)據(jù)。于是一臉懊惱地收拾著資料,一邊罵了一句:“你是缺胳膊還是斷腿了,就不能伸手扶下?”
彭惠琴一聽火了:“你這不知道好歹的小丫頭片子,你知道不知道是跟誰說話?”
楊小三一聽,才停了手里的動作,抬頭看著眼前這個上了年紀的女人,平日里一定特別注意包養(yǎng),乍一看也就三十來歲,穿著考究,奢華的皮衣。臉上的妝不算濃,卻恰到好處地遮蓋到了這個年紀該有的瑕疵。楊小三心里偷偷計算著她身上所有的貴重首飾,算到一半時已經(jīng)肯定地得出了一個結(jié)論,她絕對是巨人公司或者巨人公司客戶里的皇親貴族。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楊小三趕忙道歉:“對不起了,抱著一疊資料,就沒注意撞到了您這尊菩薩?!?/p>
彭惠琴一聽她的口氣,心里就更不舒坦了,本想著說幾句話出氣,可回頭一想,跟一個丫頭片子站在電梯口爭吵有失身份。兒子剛來營銷部工作,她如果利用巨人公司的董事長身份一壓,一則對兒子不好,二則也怕兒子跟周友輝生氣。于是決定忍了,低頭用一副戴安娜王妃慰問平民的眼神看了楊小三一眼,轉(zhuǎn)身走了。
楊小三搖了搖頭,有錢的人都這德行。明明是她撞了自己的資料,讓自己平添了幾個小時的工作量,可到了最后反倒是她錯了,接受了那女人如大赦天下的憐憫。
正整理著資料,眼前多了一雙擦得锃亮的高檔皮鞋。楊小三抬頭,見是周偉志,于是也不客氣,點了點頭說了聲謝謝。
有周偉志幫忙,資料都揀了起來,楊小三抱了一堆,周偉志抱了一堆。兩人起身往前走,周偉志低著頭湊到楊小三耳邊輕聲說:“姑娘家,也不知道注意些,剛揀資料的時候,底褲都被看見了!”
楊小三一愣,沒有想到周偉志竟然這么說。平日里大大咧咧慣了的她,雖然此時心里有些尷尬,可嘴上卻不能輸半分,于是答:“看見了你不說,看完了你才說?你可真有種,不愧是國外回來的,耍流氓都這么有風度。”
說完,高跟鞋一腳又奔向周偉志的腳上去了。
電梯門默默地開了,周友輝站在電梯內(nèi)又撞到這熟悉的一幕,唯一不同的是,兩人此次手上多了一疊子的資料。周友輝輕聲咳了一聲,走出了電梯。
周偉志聽出了父親的聲音,趕忙抱著資料退到了一邊,恭敬地叫了聲:“爸?!?/p>
周友輝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冷冰冰地說:“公司里還是叫我周總吧。”
周偉志點了點頭,答:“好的,周總?!?/p>
楊小三一聽,覺得這對父子倆完全不像是父子,就算是繼父養(yǎng)子也不會如此生分,于是撇了撇嘴抱著資料往里走,沒走幾步,柳青松慌忙地從走廊盡頭跑過來,見楊小三抱了一大疊資料,忙說:“對不起,老大,對不起?!?/p>
“打了你幾個電話,你去哪兒了?”楊小三白了他一眼,問。
“對不起,我剛在廁所?!?/p>
“廁所,你也能待半個小時,拉不出來的話,需不需要我借把剪刀給你?”楊小三問。
楊小三這么一說,柳青松尷尬了,本來就白凈的臉紅了,低頭不說話,伸手就去接楊小三手里的資料。楊小三并沒有把資料給他,而是看了下周偉志手里的資料:“該接誰手里的資料,還用我教么?”
柳青松一聽,趕忙伸手去接周偉志手里的資料。周偉志本想拒絕,又怕這么推來推去大家面子上都不好過,于是就放了手。
楊小三一說完,人群里不知道是誰笑出了聲。
正在此時,黃世仁帶著彭惠琴走了過來。黃世仁眼尖,第一眼就看到周偉志正將手里的資料遞給柳青松,于是第一時間就在心里把楊小三罵了個狗血噴頭。自己連讓太子爺?shù)贡疾桓遥购?,竟然讓他抱這么疊資料,最最重要的是,在公司最大的兩個頭頭兒的面前,自己一直努力經(jīng)營的形象被這個丫頭一朝就毀得七七八八。
換作往日,黃世仁早就亮出她的尚方寶劍,扣光楊小三的獎金了??傻K于周總和彭董,只好賠笑道歉:“對不起了,對不起了,是我管教無方,怎能讓小周做這種體力活兒?您放心了,下來我一定追究?!?/p>
兩個主角——彭惠琴和周偉志還沒來得及開腔,倒是一旁的周友輝說話了:“年輕人,這算什么體力活兒,他來了,就應該跟大家一樣的,黃經(jīng)理可不要偏袒了他才是?!?/p>
周友輝這么一說,黃世仁笑不出來了,嘴角抽了抽,點了點頭。
周友輝對彭惠琴說:“正好,咱們一家三口今天一起下班?!?/p>
彭惠琴聽了點了點頭。于是巨人公司最重要的一家三口走了,在場的三個人松了一口氣。
楊小三抱著資料,看著周友輝的背影,原來她就是周友輝的老婆啊,年輕時定是個美人胚子,到了現(xiàn)在也是氣質(zhì)一流??磥碇苡演x對女人的審美能力與他的茶道水平比起來,都是頂級的。
電梯門緩緩關(guān)上,周友輝站在周偉志身邊,發(fā)現(xiàn)他此時正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電梯外的走廊。周友輝這么一看,心中就這么多了些雜亂。
到了停車場,三個人三輛車。周友輝做了決定自己當司機,命人把另外兩輛車開回去。
彭惠琴坐了副駕,周偉志坐在后座。車沒開多久,周偉志就發(fā)現(xiàn)了后座上放了一離婚證,于是問:“爸,怎么有一張離婚證?”
周友輝沒答,彭惠琴一臉緊張地說:“給我看看?!?/p>
彭惠琴開了口,周友輝也不敢再多說。離婚證一到彭惠琴手里,她就迫不及待地翻開,卻發(fā)現(xiàn)離婚證被書釘釘上。她壓根兒沒問周友輝,伸手就將離婚證扯開。
“楊小三!”離婚證扯開后,一張照片露出來,竟是剛才見的那個女人。彭惠琴愣了,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說,倒是身后的周偉志叫了一聲。
“什么小三的?”彭惠琴臉一沉問,“你才回國幾天啊,好的不學,怎么把這個學著了?!?/p>
“媽,是你心急把離婚證扯壞了,名字的地方剛好看不到了,我是說她的名字叫楊小三?!敝軅ブ菊f。
“這名字稀奇,不會是人如其名,為了什么原因而離了婚吧。”彭惠琴轉(zhuǎn)頭問周友輝,“她的離婚證怎么在你的車上?”
周友輝保持著鎮(zhèn)定說:“那你就要問問你的寶貝兒子了?!?/p>
“媽?!敝軅ブ菊f,“這事真不怪爸了,是我的原因。前日回家我坐爸的車,遇見了她,見她一臉著急打不到出租,于是我就讓爸停車,順道載了她一程,沒想到她粗心大意竟把離婚證落在車上了?!?/p>
彭慧琴將信將疑:“真的?”
“真的?!敝軅ブ敬?,“媽可得信自己的兒子啊?!?/p>
此時,周友輝心里一串串的疑問終于解開了,為什么尹總會那樣問他,為什么彭惠琴會突然來到董事大會。想到這里,他心中忍不住就多了些酸楚,這就是婚姻的陣痛吧,不知道在以后的日子會不會越來越頻繁,直到一紙宣判呱呱落地。
這個世界上,對于女人來說,婚前男人說的話都可信,婚后男人說的話都不可信。一路上,彭惠琴坐在旁邊說了些可有可無的話,周友輝一改往日的態(tài)度,一句閑話也沒說。彭惠琴心里明白他是在生氣了。但以她多年的性子,即使猜出了周友輝心里的疙瘩,也不會低聲下氣去道歉。于是,她轉(zhuǎn)頭跟兒子聊。
到了家,彭惠琴開門下車,周偉志正準備下車,被周友輝叫住了。
“車后面帶了幾瓶酒,偉志幫忙拿下?!?/p>
彭惠琴聽了,走進了別墅。周友輝一邊將酒遞給兒子一邊問:“工作了幾天有什么感覺?”
“就那樣了。每個人都把我當尊佛一樣供著,獨獨一個人沒把我放眼里?!敝軅ブ敬?。
周友輝一聽就能猜到周偉志說起的是哪個人,于是說:“工作上的事情順其自然,不是一蹴而就的。你的態(tài)度沒有問題,就不用在乎別人的態(tài)度。”
周偉志點了點頭。
“只是?!敝苡演x慢慢地說,“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爸不是干涉你的私生活,只是希望別把這些問題帶到了公司里。”
周偉志聽到這里,總算明白父親把自己留下拿酒的原因了,兜了一大圈子原來是在告訴他,別在公司里搞男女關(guān)系。于是笑了笑答:“爸,你放心了,兒子心里有數(shù)。什么是同事、女人、老婆,還是分得清楚的?!?/p>
周友輝聽了點了點頭。
夜里,周友輝回了臥室。進門時,彭惠琴正煲著電話粥,見周友輝走了進來就掛了電話。周友輝笑了笑說:“看來是我不對了,攪了你的興致了。”
彭惠琴聽周友輝這么一說,猜他的氣算是過了,于是說:“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去幫你澄清了些事,這些人就喜歡嚼舌根,事情根本就沒有弄清楚,一知半解的就上電視臺廣播了。彭家是A市有頭有臉的,有些人就是見不得我們好,一門心思地想抹黑我們呢?!?/p>
周友輝聽了笑了笑,說:“這點事你也氣成這樣,當心長皺紋!人正不怕影子斜,謠言什么的就讓別人說去了?!?/p>
彭惠琴回頭一想問:“話又說回來了,那女人我今兒見著,就覺得是個有點心機的女人,天生的狐媚樣。再說了,是個好女人也不會離婚啊。偉志才上班幾天就被勾了魂了,竟然還幫她抱資料了!我得找個機會好好跟偉志說說?!?/p>
當兒子在車上說出那夜的事時,周友輝就猜到了彭惠琴的想法,早做了安排,于是答:“這事你就別操心了,這些話還是我這個做爸的說好些。剛在車庫我已經(jīng)跟他談過了,你放心,兒子比你我聰明,懂得分寸的?!?/p>
“那就好。”彭惠琴松了口氣,點了點頭說:“那就尋個機會把那女人調(diào)走吧,待在偉志身邊,指不定生點事端出來。這種女人我見多了,為了錢什么都不要。她更好,連名字都這么張揚,恨不得就把小三貼臉上了?!?/p>
周友輝聽了,竟然沒有如往常一般合理掩飾自己的情緒,眉頭稍微皺了一下說:“調(diào)動的事情以后慢慢來。馬上這么調(diào)動,倒是對兒子不好,別人怎么猜兒子?”
彭惠琴也不好反駁,只好點了點頭。
丁聰算著日子,發(fā)出去的稿件出版社應該早就收到了,于是一大早偷偷在辦公室打通了編輯部的電話。
電話通了,一個女孩子的聲音,稚嫩卻很有禮貌:“請問您找誰?”
“你好,是這樣的,我前幾天跟貴報社快遞了自己的作品過來,想問問你們收到了沒?”
女孩一聽是投稿的,聲音來了個大轉(zhuǎn)彎,冷冷丟了一句過來:“應該是收到了吧,你這才寄了幾天啊,等等吧,有消息了會通知你的?!?/p>
不等丁聰繼續(xù)問,女孩已經(jīng)掛斷了電話。
丁聰握著電話,有些不甘心,又撥了回去,還是女孩接的,丁聰忙說:“麻煩您看看吧,署名是丁聰,我在A市的都市報上發(fā)過好幾次散文的,文筆……”
不等丁聰說完,女孩打斷了他的話:“這年頭寫書的比看書的還多。知道嗎?二十一世紀最掉價的就是作者!現(xiàn)在滿大街隨便抓一個人都會自稱自己是寫手、打手,光上個月快遞送我們的稿子就堆了一座小山,你覺得我們有那么多眼睛馬上看完么?”
說完,女孩又掛斷了電話。這一斷,丁聰感覺自己像從云端跌了深谷,本激動得夜里睡不著,幻想著自己成為著名作家的夢想,持續(xù)了不到七十二小時就被不到一分鐘的電話滅了,連個火苗子都沒有留下。
下午丁聰回家,整個人像被抽了魂一樣,怎么努力也無法精神起來。見了周嬌嬌,很努力地擠了點笑容,之后就倒在了沙發(fā)上。
“怎么了?房子的事辦得不順?”周嬌嬌問。
丁聰點了點頭。
周嬌嬌一看來了勁,湊了上來,指著丁聰?shù)哪X門兒說:“你可自己承諾房子的事你擔著,我看你怎么個擔法?”
“嬌,要不,咱們就不忙買房子,先租一個?你知道的這幾年房價漲得多厲害了,國家又正在調(diào)控,指不定房價哪天就大跌了,我們買了也虧,不如等等?”丁聰問。
“我有說過買房子么?你那臭老九的工資,那也買不起房啊?,F(xiàn)就有一套,路都指明了你卻不愿意做。你說怎么辦?反正,沒房子別說結(jié)婚的事,改明兒我就去醫(yī)院把孩子給流了,咱們一拍兩散。”
“嬌嬌,你怎么能說這話?”丁聰聽了臉一沉,“孩子是無辜的,也是無價的,怎么能為了房子而不要孩子了。”
“不管你說什么,這事就這么定了?!敝軏蓩烧f,“我算過了,還有五個工作日,你再不去撤銷那個更改產(chǎn)權(quán)的申請,咱倆的事就免談了?!?/p>
丁聰一聽,手抓得雙腿直發(fā)疼。
楊小三一早收到了深圳東莞快遞來的一個文件袋。一見地址,她就拿著快遞找了一塊僻靜處撥了張敏的手機。手機響了很久,總算接了起來,楊小三忙說:“祖宗,你總算接起來了。你的合同到了,啥時候過來取。”
“合同?什么合同啊,你是楊小三么?”接起來不是張敏的聲音,而是宋林坤。
楊小三一聽急了,就像是做了天大的壞事,平日說話的氣勢低了好幾分,說:“我是楊小三?!?/p>
“你跟敏敏有合同?”宋林坤問。
楊小三一聽,就猜到夫妻倆已經(jīng)成史密斯夫婦了,于是答:“是份保險合同,婚姻意外險?!?/p>
宋林坤平日里也知道楊小三的性格,知道她借這個話題在數(shù)落自己的不是。如果再問一句,定會被楊小三奚落一頓,于是轉(zhuǎn)了話題說:“你啊!認識敏敏就認識你了,你這個脾氣還真像敏敏評價的,就沒與時俱進過。敏敏去洗手間了,一會兒她回來了,我讓她給你打過來。”
“好的?!睏钚∪龗炝穗娫挘偹闶撬闪丝跉?。
楊小三拿著電話,正準備往回走,電話就來了,于是又折了回去接起來。
“剛才你說了什么沒有?”張敏緊張地問。
“能說什么?沒想到宋林坤接的電話,漏了嘴,幸好你家那寶貝怕我這張毒舌,被我糊弄過去了?!睏钚∪f。
“我可警告你了,以后這種事問清了人再說,而且不準發(fā)短信、發(fā)郵件、發(fā)QQ,一切可以留下痕跡的都得注意著?!?/p>
楊小三一聽說:“祖宗,你當我在安全局工作啊,要不要再跟你簽個保密協(xié)議?既然你怕他發(fā)現(xiàn)了,你查什么查?。俊?/p>
“你不明白的。”張敏答,“說正事,什么事?”
“合同到了?!睏钚∪稹?/p>
“拆了沒有?”
“拆什么拆,沒你的命令我哪里敢動?”楊小三說,“別人兩口子鬧矛盾,你們也鬧,可怎么別人是正面戰(zhàn)場,你們倆就成了諜戰(zhàn)了?還把我拉進來當炮灰?!?/p>
“男人指望不上了,能指望上誰?三兒,我可是把你當堅強后盾了,什么事你都幫我扛上,我就是哪一天說要閹了他,你也得把刀遞給我?!?/p>
楊小三一聽,答:“閹了他,你真舍得?。坎桓阏f這些了,清官難斷這家務事,合同怎么辦,你過來拿,還是怎么的?”
“放你那兒,你現(xiàn)在先拆了看看里面的銀行賬號是多少,我今天先把錢匯過去。”
“要不要再考慮下,總覺得這事不靠譜?!睏钚∪行┆q豫。
“馬上拆了。”
楊小三把手機夾頸窩,拆了外面的紙袋,兩頁紙掉了出來,低頭一看,忍不住大聲罵了一句:“你丫的,門被擠了?QQ記錄、電話記錄、賓館視頻記錄、銀行交易記錄……這些你要查?那你家男人被用了幾次,用了幾個安全套也查個清楚嗎?”
“……”
張敏掛了楊小三的電話,隨手拿了皮包和外套走出了辦公室。剛一拉開門,迎頭就撞上了一個人,宋林昆笑瞇了眼站在門外:“老婆,你要出去?我送你。”
“不用了?!睆埫舸?,“下午還有一個項目的推進會,你忙。我去A市一趟。”
宋林昆聽了,猶豫了好幾秒,見張敏要走,終于問出口:“剛才你的手機放在我的辦公室了,見是三兒的電話就接了起來,她說是合同的事?!?/p>
張敏挎著包著急著走,于是找了個借口說:“A市一個客戶的合同著急要,就讓三兒幫忙先給拿著了?!?/p>
張敏這一解釋,宋林昆被堵住,心里卻不舒坦了。
張敏出了門,上了電梯,一眼就見了一熟人,雖然有將近一年沒見面,張敏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楊小三的老公丁聰。于是,熱情地叫了聲:“你怎么來這里了?”
丁聰看見張敏有些尷尬,勉強笑了笑說:“我來L市辦點事?!?/p>
“哦,這樣啊。這三兒也真是,剛剛才跟她通了電話,她也沒告訴我你來L市了。正巧了,我剛好要去A市,要不要我順道送你回去?”
丁聰一聽,搖了搖頭答:“剛來L市,這事還沒有辦完,你忙你忙。”
正說著,電梯停在了二十一樓,丁聰回頭對張敏說:“我到了?!?/p>
說完,就像欠了張敏高利貸一般慌忙走了。張敏特意看了看,是二十一樓,沒錯,如果她沒記錯的話,這里只有一個公司是做出版的。看來這溫室里的花朵也知道要給家里刨點人民幣回來了,真是件喜事。張敏笑了笑,打算待會兒見了楊小三損她幾句,看來她最近這幾年對丁聰?shù)慕逃脑焓瞧鹆藳Q定性的作用了。
丁聰下了電梯,深吸了口氣,邁了大步就走進了九州出版公司。公司的地方不大,來來往往的人流跟菜市場一般。這么多年來丁聰在楊小三的照顧下,上的唯一一所大學就是“家里蹲”,所以他臉皮子薄,應酬喝酒、吹噓拍馬一樣不會。他站門口待了好幾分鐘,也不招呼人,也沒有人理他。
終于,走來了一個男人,從上到下地打量了他一番,問:“打手?來問自己稿子的吧?”
“打手?”丁聰一愣,反問。
“就是有雙打字的手,一天能敲幾萬字的人,比起寫手還差一個等級?!蹦腥苏f,“第一次來吧,直走,盡頭有個資料室,里面有個阿姨,你去問問吧?!?/p>
說完,男人捧著一疊資料走了,丁聰將信將疑的,順著走廊往里走。一直走到了盡頭,一個小房間,是一個沒有窗戶的儲藏間,十多平房的空間里,堆著好幾疊一人多高的稿件。丁聰走上前,看了看,幾乎一大半稿件沒有拆封。
“你是來找自己的稿子的吧?”身后一個女人的聲音傳來。
丁聰回過了頭,看著這個四十多歲的女人點了點頭。
“那你自己找吧,這是這個月的。上個月稿子已經(jīng)讓編輯們過了稿,沒過的都已經(jīng)清理給收破爛的了?!迸舜稹?/p>
“一個月都這么多?”丁聰問。
“這個多么?”女人反問,“這都什么年代了,我都比你大一輪了,也知道是無紙化辦公時代?,F(xiàn)在投稿都是電子稿了,若是早些年一個月的稿子,這間儲藏間都裝不下。”
丁聰聽著,心里第一次覺得窩囊。作為一個男人,作為一個女人的丈夫,如今將是一個孩子的父親,他二十八歲的年紀,竟然才知道了什么叫做窩囊。這該說他是大器晚成好,還是說他屬豬天生命好呢?丁聰默默咬著唇,低頭在成堆的資料中翻找著自己的稿件。終于在最底層找到了,牛皮紙的外殼清晰地保留著自己認真寫下的地址,原封不動,沒有一絲被拆開過的痕跡,那一刻他的心突然涼透了。
A市的咖啡廳里,張敏見到了姍姍來遲、一臉疲態(tài)的楊小三。她剛坐下就點杯咖啡,整個人像被抽了脊梁骨一樣,攤在了沙發(fā)上。
“你這是咋了?不會昨晚做功課做得太勤奮了?”張敏問。
“是啊,是做功課做得辛苦了?!睏钚∪?,“只是在辦公室做的功課,熬了個通宵。”
“你們家老板這么刻薄???”張敏說,“要是我,立馬炒了他?!?/p>
“不提這事了,總之我是自作孽不可活?!闭f完,楊小三從自己的包里掏出了信封遞給了張敏。
張敏接了過來,拉開自己的小包,塞了進去。
“你真要查???”楊小三問。
“姑奶奶你是答錄機啊,問我第幾次了?你不嫌煩,我倒是嫌煩了?!睆埫粽f。
“我就不明白了,那些細節(jié)你了解來做什么?寫小說還是給自己寫回憶錄啊。有種堵是別人強加的,而你這種堵純粹自己找的。”楊小三罵了一句。
“細節(jié)流程他都跟我交代過的,我就是要查查,他到底騙沒騙我?”張敏說,“這事就這么定了,你再這么問我,我跟你急了。對了,我今兒在公司那幢寫字樓遇見了一個熟人,你猜猜是誰?”
“猜不著?!睏钚∪卮鸬煤芾?,“也不想猜?!?/p>
“你的心肝寶貝兒丁聰,你別告訴我不知道他去了L市?!睆埫粽f,“你家那‘大閨女’啥時候被你感化了,竟然學著賺錢了。我見他進了出版公司,看樣子應該是他的大作出版的事。你以前不常說他寫的那些東西都是換不成錢的擺設(shè)么?人家現(xiàn)在可是要證明給你看看成績哦?!?/p>
楊小三一聽,尷尬地笑了兩聲,正想著怎么回答,救命的電話打了過來。楊小三低頭一看,是柳青松的。
柳青松尖叫著:“我受夠了,我不干了……”
楊小三一聽,氣不打一處來,回了一句:“既然不干了,還打我的電話做什么,咱倆啥關(guān)系,工作之外沒有義務給你輔導心理問題?!?/p>
說完,不等柳青松回答,“啪”的一聲掛了電話。
張敏笑了笑:“你這臭脾氣,刀子嘴豆腐心,這么多年了就是沒改過。”
楊小三聽了,答:“你不也一樣,決定的事神州八號都拉不回來。”
兩人看著對方,忍不住都笑了。
過年后,一直陰雨綿綿的A市,總算在午后露出了陽光。三十層的巨人大廈頂樓是陽光最好、視線最寬廣的地方。周友輝躺在真皮躺椅上,陽光這么一照身上乏得很,不經(jīng)意就睡著了。
三月,在周友輝的老家應該是一年之中最美的季節(jié),成片的油菜花開得正盛,空氣中的柳絮在陽光的照耀下,就像金色的雪花飄蕩在湛藍的天空下。離開老家已經(jīng)二十多年,年邁的父母早已去世了十多年,周友輝仿佛已經(jīng)忘記了那曾經(jīng)活在記憶中的景色。
……
“爸,你不要走好不好?”稚嫩的童音問。
“丫丫乖,爸爸得出遠門,去很遠很遠的地方打工,賺很多的錢回來,給丫丫和媽媽買好多好多好吃的?!?/p>
“那爸爸什么時候回來?”丫丫問。
站在金燦燦的油菜花中間,周友輝緊緊地握著女兒的手說:“明年吧,明年過年后爸爸就回來了,到時候爸爸再也不走了?!?/p>
丫丫一聽,甜甜地笑了。周友輝蹲下了身,丫丫湊了上來,在他臉上香了一個。
……
尖銳的手機鈴聲響起,周友輝從夢里驚醒拿起了電話,彭惠琴打來的。
“也沒什么事,只是打電話來問問,怕你只顧著忙工作,忘記了午餐的時間?!迸砘萸袤w貼地說。
周友輝低頭看了看表,竟然睡了一個多鐘頭,已經(jīng)中午一點多,于是答:“還是你關(guān)心我啊。這一忙還真忘記了,我現(xiàn)在就去吃飯?!?/p>
“你啊。”彭惠琴說,“剛我也給兒子去了一個電話,你們兩個果然是父子,都是要工作不要身體的人,都一點鐘了,竟然還沒有吃飯。要不要以后每天中午,我都來公司親自監(jiān)督你們兩個吃飯?。俊?/p>
周友輝笑了笑:“那怕你要挨餓了。事說來就來,遲了一兩個鐘頭吃飯是個常事。我的胃是練出來了,就怕你跟著受累了。”
彭惠琴聽著,心里覺得舒坦,也就囑托了幾句掛了電話。
掛完電話后,本來還有些胃口的周友輝,卻一點胃口都沒了。
有人說,婚姻是一個跳板,自己一窮二白,卻可以通過它提升高度;有人說,婚姻是一個牢籠,自己心如明鏡,卻義無反顧地跳進去。而對于周友輝來說兩者都是,只是一個在前,一個在后。
周友輝走出了辦公室,此時,即使在這近百平方米的空間里,即使打開所有的窗戶,他仍舊覺得很悶。出了門,他對秘書小劉說:“小劉,我下午出去一趟?!?/p>
“周總,您下午兩點有一個會。”小劉低著頭翻了翻日程表后,彎著腰,恭敬地回答。
“讓馮經(jīng)理去吧?!敝苡演x說完后,頭也不回地走了。
出了巨人公司,周友輝開著車在A市的馬路上,漫無目的地開了一陣。竟鬼差神使地開到了那天楊小三下車的地方,停了車,擠入了擁擠的人流中。吆喝聲、談笑聲、商鋪廉價音響發(fā)出來的音樂聲入耳,焦躁似乎少了些,周友輝笑了笑,心里琢磨著,看來那丫頭片子的方法果然有效,至少對自己來說起了很大的作用。
走了半天,周友輝才覺得有些餓了,在一個小巷子找了一個面攤坐了下來,要了三兩牛肉面,也顧不得上萬元的衣服,坐在油膩膩的小桌上就吃了起來。正吃著,突然聽見有人叫了聲:“友輝!”
周友輝抬頭一見,竟是當年一起來A市創(chuàng)業(yè)的同鄉(xiāng)韓云。周友輝前幾年見他時,就知道他混得不太好,如今怕是更加雪上加霜,一看就知道地攤貨的西服,皺巴巴地掛在身上,頭上的白發(fā)又比前幾年多了好些,明明跟周友輝同齡,乍一看倒像大了十歲。
“韓云,你小子,好幾年沒見吧,坐?!敝苡演x拉了身邊的凳子。
“你周總什么時候這么雅興,來這種地方吃飯了?”韓云坐了下來,從筷籠里熟練地拿了雙筷子。
“閑來無事到處逛逛,這么巧遇上你了?!敝苡演x笑了笑。
“周總好福氣啊,想當年我們一起來A市發(fā)展,你小子運氣好了,挑了個捷徑走。不像我,到現(xiàn)在混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
周友輝聽了,笑了笑問:“還是像以前一樣叫我友輝吧,周總周總的生分。你現(xiàn)在在忙什么?”
“能忙什么啊,瞎忙哪比得上您啊。我和老婆、兒子在路口開了家精品屋賣點水晶飾品什么的?!表n云答。
“不錯啊。”周友輝聽著心里竟多了分羨慕,一句話不經(jīng)意溜出了口:“一家人在一起可比什么都幸福。”
韓云聽著周友輝的話,覺著他心里像兜著些事,于是問:“想老婆跟女兒了?”
周友輝聽了笑了笑,指了指他手里提著的黑色塑料袋:“看你說哪里去了。這事不說了,看你的樣子,是不是要去辦事?”
韓云知道周友輝想岔開話題,于是也不多問,點了點頭說:“是要去趟批發(fā)市場拿點貨?!?/p>
周友輝答:“反正我也沒事,我送你好了?!?/p>
韓云聽了點了點頭。
吃完面,周友輝開著車,韓云坐在副駕,第一次坐這么高檔的車,韓云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一邊摸一邊說:“真皮的……座椅下面還會發(fā)熱…….”
周友輝聽著笑了笑,也不好意思答,直到韓云突然間問:“離婚證!你又離婚了?”
周友輝這才看到,被彭惠琴扯壞掉的離婚證正放在儲物盒上,韓云把車當自己家了,毫不客氣地拿了起來:“楊小三?天底下還有這等名字?”
周友輝忙又推出了兒子這個擋箭牌,說:“兒子朋友的,上次坐我的車落車上了?!?/p>
韓云聽了,心里的猜測多了幾分,卻沒有戳破,裝著相信地點了點頭,說:“哦,這樣啊,可是怎么把離婚證扯得這么破?”
經(jīng)韓云這么一說,周友輝這才正兒八經(jīng)思考這事,于是問:“離婚證能不能補辦的?”
韓云一聽樂了,說:“我聽說過補辦身份證、駕駛證的,就沒有聽說過有補辦離婚證的。這么在意這個離婚證,不會另有乾坤吧?”
“你小子,都老大不小了,還跟當年一樣,想像力豐富。”周友輝笑著答,“扯壞了當然要賠啊,不然怎么還給別人。你剛才不是發(fā)現(xiàn),我真忘記了這茬兒事了?算了,看樣子只能用透明膠粘一下還給人家了?!?/p>
正說著,批發(fā)市場到了,韓云下了車。他跟周友輝打小就認識,同一個小學中學讀書,參加工作又同在一個廠,所以說話也隨意慣了,剛見面時稍稍有些拘謹,可聊著聊著也就隨便了,于是下車前湊了上來,賊笑著意味深長地問了一句:“到底是你重口味,還是你兒子重口味?。俊?/p>
說完,不等周友輝答,走了。
周友輝一愣,足足呆立了一分鐘,反應過來時,韓云已經(jīng)走遠了,于是嘆了一聲,發(fā)動了車。別了韓云,周友輝一時也想不到去哪兒,狡兔三窟,周友輝的房產(chǎn)如星辰般點綴在A市各個角落,但如今他卻一個地方也不想去。
思量許久最終決定回公司。他四十多歲人生中總結(jié)的一條經(jīng)驗,為了不讓自己空虛,就是工作,努力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