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光倏地一閃!寒刃飲血之聲響起,鮮血拋灑開來!
拋灑的是伏仰的血!伏仰的刀深深地插入了他自己的腿中!
葉刺驚呆了!
伏仰用手拔出自己腿上的刀,然后轉身,慢慢地向外走,鮮血從他的腳下劃出一道長長的血跡……
葉刺傻了一般地看著他的背影,直至那落寞絕望的身影從他眼中消失,他才回過神來。
他知道從此自己便要生活在陰影中了,他應該怪身邊躺著的女人,可他沒有。他只恨自己。
他不懂秋倚,她所做的一切太不可思議了!
伏仰走出之后,便也從此消失了。
然后,葉刺也從無涯教中消失了,他隱名埋姓易容,不停地尋找伏仰,以一個木匠的身份走南闖北,可總是一無所獲。
一年之后,他的那間小屋突然來了一個女人,一個讓他一輩子也忘不了的女人——這不僅僅是恨——是秋倚。秋倚手中抱著一個嬰兒,她說:“這是你的女兒?!?/p>
葉刺當時腦子一片空白,一時反應不過來自己怎么突然多了一個女兒,他傻乎乎地接過那個嬰兒后,秋倚便消失了,孩子在他的大手中大聲啼哭。
葉刺沒想到自己會如此珍視這個突如其來的女兒,他以超乎常人想象的速度學會了哺育孩子,當小孩能“咿咿呀呀”說話時,他便決定,從此要一直隱姓埋名下去,做一個好木匠,做一個好父親。
葉刺覺得即使能找伏仰,哪怕他以死謝罪,他們之間的仇也是解決不了的。何況,這么長的時間過去了,伏仰一定已試著淡忘過去,而葉刺如果再出現在他的面前,帶給他的將不會是復仇的快感,而是重揭心靈之傷的痛苦。
再則,他的阿蕓也不允許他去死。
葉刺在心中向伏仰請求原諒:“為了一個無辜的孩子,請允許一個平凡的木匠存在于這個世上吧!”
他真的就如此生活了十多年,對于一個江湖中人來說,遠離了刀光劍影的日子是一種痛苦,葉刺卻漸漸適應這種生活了。
但呂一海卻如一只優(yōu)秀的獵犬般找到了他,并以惡毒的行動開始了對他的報復,葉刺根本沒想到那位從花石城來的大戶人家的老爺子,會是呂一海!
他與呂一海都易了容,可呂一海認出了他,而他卻未認出呂一海。
葉刺居然還為自己的女兒找到一個好婆家而暗自欣喜呢!
接下來的事,韓小錚了解得比葉刺還多。
韓小錚總算明白一些呂一海與葉刺之間的怨仇了,可既然如今兩人都已隱匿多年,呂一海又何必再千方百計來謀害葉刺呢?說起來,呂一海對葉刺之恨主要就集中在一點上,那便是葉刺將他全家捉拿回教。
事實上,最后殺他全家的并不是葉刺,而是教主宋米下的命令,即使葉刺不出手,其他堂主一樣會設法將他及其家人擒回的,葉刺只不過是奉命行事而已。
何況,他在逃離無涯教之后,不是又有了妻兒嗎?
他的動機是否真的僅為此事嗎?
誰也下不了結論。
葉刺在說完往事之后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忽道:“我猜那天夜晚救我的一定是他?!?/p>
韓小錚吃驚地道:“哪個夜晚?”
“就是前幾天呂一海那老賊圍攻我的夜晚,當時我已中了‘笑行者’的‘失魂失魄’之毒,但被我以內力壓住,不讓它發(fā)作,為了迷惑對手,我故意說未中毒??蛇@種毒壓制約了我的武功發(fā)揮,所以在呂一海未出手之前,我便已受了不少傷,呂一海出手后,更是危機重重,就在你與阿蕓將要跳下江中時,突然出現一個人,與我聯(lián)手對付呂一海,此人用的是一根軟索,身穿黑衣……”
韓小錚“呀”了一聲,葉刺看了看他,道:“現在我當然知道這人與曾兩次救你的人是同一個人,但在當時卻是不知的,看他身手,似乎很熟悉,可他所拿的軟索,所施的手法,卻又是我所從未見過的。呂一海在我們兩人合擊之下,很快便支撐不住,正在此時,又有無涯教中的弟子趕來,將呂一海帶來的人除去,呂一海見勢不妙,竟借機逃走了!”
韓小錚吃驚地道:“無涯教的人?木叔叔你不是說從無涯教里出來已經十幾年了嗎?怎么無涯教的人還受你調遣?”
葉刺道:“我不是讓你放過一只煙花嗎?此煙花是無涯教示警之用的,附近一帶無涯教的人看到信號,便會迅速趕來相助,因為同門有難,而見死不救將視為叛教。
只可惜那天來的十幾個人武功都不很高,一不留神竟讓呂一海逃了?!?/p>
韓小錚奇怪地道:“見了你們之后,他們又怎知該幫誰呢?”
葉刺從懷中掏出一塊形狀古怪的綠瑩瑩之物,似玉非玉,他道:“此乃無涯教信物,‘無涯飄令’,見此信物便如見堂主。呂一海是在教中除名的,被押進地牢之前,他的信物就被收回了,而我則不同,我是不告而別,自行引退,所以這信物還在?!?/p>
韓小錚道:“說了半天,怎么未說到你說認出黑衣人是誰的事?”
葉刺恍然大悟道:“我這記性。那人的臉上蒙著面巾,而且用的兵器竟是一根軟索,在十八種兵器中從未有它的一席,顯然對方一定是不愿別人由他的兵器中識出他來。”
頓了頓,葉刺道:“所以,我猜測他是伏仰大哥!”
韓小錚忙道:“那當時你為何不說明?”
葉刺道:“當時情況危急,我根本沒往這方面想,還是在事后慢慢琢磨出來的,八九不離十?!?/p>
韓小錚道:“既然他愿出手救你,說明他心中應該已經原諒你了?!?/p>
葉刺嘆了一口氣道:“但愿如此吧?!?/p>
韓小錚忽道:“不知救走阿蕓的人是誰?她會不會對阿蕓有什么惡意?”
葉刺的眼中不由有了擔憂之色:“既然救了阿蕓,應該不會有什么惡意吧?”這話與其說是在回答韓小錚,倒不如說他是在安慰自己。
韓小錚心想:“大概你又得開始找人了?!?/p>
他覺得命運對眼前的漢子很不公平,前半生找伏仰,后半生找女兒。
葉刺忽然道:“如果阿蕓一個月后還未回來,你愿意替我去找她嗎?”
韓小錚頗為驚訝,不明白葉刺為何要對他提這樣的要求,他的傷不是好了許多了嗎?
但他還是用力地點了點頭,真心實意。
葉刺緩緩地道:“按理說這種事應該由我去做,可我已力不從心了。”
韓小錚暗自奇怪,心道:“你武功那么高都辦不到的事,那我又如何辦得到?”
葉刺站起身來,在洞內轉了一圈,方道:“以后我便居于此處了,只要有被褥即可,你替我去屋中取些來吧。”
韓小錚信口道:“好的。”
忽覺不妥,驚疑道:“木叔叔為何不住在我家?你傷口尚未痊愈,在我家里照應也方便些。”
葉刺搖了搖頭,道:“在這兒也得麻煩你照應,如今我舉步維艱,住在你家怕是會給你們惹來災禍?!?/p>
韓小錚暗道:“莫非呂一海還敢來尋仇不成?他如今可是孤家寡人了。”
他還想再勸葉刺,但葉刺心意已決,他也就不再執(zhí)拗了。
葉刺道:“知道這個山洞的人多嗎?”
韓小錚道:“不多,就劉大魚和李子木他們?!?/p>
葉刺點了點頭,道:“你先回鎮(zhèn)子吧,待到晚上,再送些棉被吃食來。切莫讓人瞧見了。”
韓小錚心想你也太過小心了,但還是答應了下來。
回到鎮(zhèn)子,好不容易等到天黑,韓小錚才準備了一些吃食及換用的藥,又去阿蕓家抱了兩床被褥,被褥上全是厚厚的一層黃土,韓小錚拍打了好一陣,才拍干凈。
韓小錚把這些東西全打成包,用一根扁擔挑著,盡揀偏僻的小路走,走到半路,他想了想,將挑子擱下,貓著腰向鎮(zhèn)子的陳祥雜貨店走去。
自打前幾日呂一海在枯水鎮(zhèn)殘殺數人之后,枯水鎮(zhèn)的人們便都早早掩門了,陳祥雜貨店也是如此。
韓小錚如入無人之地,很快便在雜貨店里打了個來回,出來時手中已多了一壇陳年老酒和一紙袋花生米。
當他挑著擔子沿著迂回曲折的山路到山洞時,山洞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見,韓小錚輕輕地叫了一聲:“木叔叔……”
沒有回聲,韓小錚心中“咯噔”了一下,忙用火石點著了火絨,他的手有些顫抖。
借著火絨微弱的光向里邊望去,韓小錚幾乎失聲叫將起來!
葉刺正躺在地上痛苦地扭曲、翻滾、抽搐著!
韓小錚急忙扔下?lián)樱瑳_上前去,惶然呼叫:“木叔叔,木叔叔,你怎么了?”
葉刺的牙齒上下相磕咯咯直響,聲音已嚴重變了形,好半天,韓小錚才聽清他在說:“劍……劍……”
韓小錚一愣,雙手在地上摸索著找劍,找了半天,才摸到劍身,沒想到劍就在葉刺的手中。韓小錚心中不由又是擔憂又是害怕,莫非木叔叔已瘋了?劍在他自己的手中卻還要劍。
卻又聽得葉刺艱難地吐出一個字來:“拔……”
葉刺的身子在不停地扭曲彈動,韓小錚抱著葉刺的上半身,雖然他看不見葉刺的模樣,但能感受到葉刺在忍受著一種煉獄般的痛苦!
聽到“拔”字,韓小錚一時不明其意,不由急出一身冷汗來。
“鏘”的一聲,劍身與巖石相撞之聲響起,韓小錚猛然醒悟,葉刺是在讓他將劍拔出來!韓小錚摸過葉刺手中的劍,“鏘”的一聲拔了出來,卻不明白葉刺的用意何在。
他的手突然被葉刺抓住了,抓得極為用力,以至于韓小錚懷疑自己的手是否被抓碎了。
但他忍住沒叫出聲來。
葉刺握住韓小錚的手好一陣子,終于動了,動作僵硬地將韓小錚的手引到自己的肋部。
韓小錚的心中一片惶然不安,束手無措,擔心自己無法領悟葉刺的意思。
葉刺把韓小錚的手貼于自己右肋上好一陣子,才又開始緩慢移動。
韓小錚覺得自己的嗓子很干很干,心跳一忽兒快一忽兒慢。
終于,葉刺的手向上略略移動了約莫二寸之距,然后,便聽得他以一種嘶啞古怪的聲音道:“刺……刺!……劍!”
韓小錚先是一愣,然后便呆住了,他沒想到葉刺竟是要讓他拔出劍來刺他自己的右肋部!
他下意識地道:“不……不,我不能!”
葉刺的聲音顯得很焦急:“快……快!……”
韓小錚不明白他為什么要這么做,心中一急,眼淚就“嘩”地流下來了,他顫著手舉起劍,對準葉刺所示之處,咬了咬牙,一狠心,手一用力,劍便刺了進去,但他不敢刺得太深,只進去寸余便趕緊拔了出來,丟在了地上。
立刻,他懸于傷口旁的手中有了一種溫熱之感,是葉刺的血在流。
此時,奇跡出現了,葉刺竟?jié)u漸地平靜下來,終于長吁了一口氣,癱軟一般地躺在地上!
韓小錚趕緊抱來被褥,鋪好,再將葉刺的傷口用自己身上的衣衫和帶來的藥物包扎好,最后把葉刺移到被褥上,這才松了一口氣。
緊張過去后,韓小錚才發(fā)現自己全身已濕透,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也不愿起來了。
葉刺的呼吸越來越平緩均勻,兩刻鐘之后,他終于開口了:“阿錚,你嚇壞了吧?”
韓小錚道:“沒有……沒有……”
葉刺笑道:“還瞞我?”
韓小錚便“嘿嘿”一笑,他剛出了一身冷汗,如今被山風一吹,便覺得有些寒意,趕忙取出那壇老酒來,打開封口,“咕咚咕咚”猛喝幾口,立即有一股暖意自心間升起。
他抹了抹嘴,又從包里摸出一對從山腰處順手牽來的一對紅燭,將它點著,洞內便亮堂起來。
葉刺道:“你倒心細?!?/p>
韓小錚把幾樣吃食都取了出來,加上那壇老酒,都在葉刺邊上擺開,這才道:“木叔叔,你先湊合著吃些吧。”
葉刺掙扎著坐起,沒吃多少東西,酒倒是喝了不少,活活血。他如今遍體是傷,身子很虛弱,連坐著也覺得甚為吃力,很快便又躺下了。
他嘆了一口氣道:“沒想到‘笑行者’的‘失魂失魄’如此厲害。”
韓小錚這才明白,方才他是體內之毒又發(fā)作了。
葉刺又道:“笑行者是那個自稱左家四叔的家伙,他最先向我出手,我肋部那一刀便是他砍的,刀上下了他的毒藥‘失魂失魄’。當時我仗著內功將毒壓住,本可慢慢設法將毒逼出,但呂一海那狗賊老奸巨滑,不停地圍攻我,如此一來,我只能被迫運用內家真力,使已被壓制住的毒性又蔓延開來?,F在,我身受重創(chuàng),已無力再將毒性逼出,我所做的,只能是盡量延遲毒發(fā)攻心之日的到來。”
韓小錚驚愕地道:“那豈非……豈非……”后面的話他竟不忍說出。
葉刺道:“不錯,我已是必死之人了,不過早晚而已?!?/p>
韓小錚急聲道:“不,我會去找最好的郎中,用最好的藥,我一定能救活你!”
葉刺撫摸著他的頭道:“救不了的。江湖中的毒與尋常之毒不同,各種名目古怪的毒藥都是自行配制,誰也不知毒藥中摻雜哪些毒草毒液,一般外人是無法解開的。更何況‘笑行者’的‘失魂失魄’在江湖上也是有名的十大毒物之一,尋常藥物,根本治不了它,反有可能讓它惡化。身中‘失魂失魄’之毒后,能活上一段時間就已是難得了。我沒有當即將‘笑行者’斬殺,而是將他帶了回來,便是想要逼他交出解藥,誰知他竟寧死不交!”
韓小錚本以為葉刺躲過呂一海的追殺之后,已算是逢兇化吉,擺脫險境了,哪知他竟還是必死無疑!
韓小錚不知該說什么好,只會傻傻地坐在那兒。
葉刺卻很平靜,似乎生命即將結束的并不是他。他道:“你為何要如此幫我?本來這事與你毫無關系的?”
韓小錚暗想:“怎么又問這問題?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嗎?我不幫你,難道讓我去幫呂一海嗎?”但他想到葉刺已是不久于人世之人,便不忍心如此說:“因為阿蕓,因為我覺得你不應該死,該死的是呂一海?!?/p>
葉刺苦笑道:“你不了解我的過去,你所看到的只是一個沉默寡言的木匠,所以你會站在我這一邊。其實,武林中事,本來就沒有絕對的對和錯,而我也不是行俠仗義的俠客。無涯教中的人沒有一個是俠客,我們的品行不高尚,我們的作為也不可敬,我們僅僅只能做到喪盡天良的事不做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