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jù)說雛鷹還不會飛的時候就被老鷹從懸崖上逼下去,若不展開翅膀疾舞,就只能被摔死在崖下。雛鷹拼死掙扎,學(xué)會了飛翔。
科長不是老鷹,他扔得更狠。岳明豁出去了,他要頂著強(qiáng)風(fēng)撲騰翅膀,不能被科長摔死在沙漠上。
第二天岳明獨自出發(fā)去新疆了。他坐了臥鋪,男子漢不能為兩塊錢變成羅圈腿,要保存實力平蹚沙漠。母親堅決支持了他。
在火車上,岳明想起岳川的小說,你還別說,這小子是作家的料,他怎么能瞎編出那么多東西來?岳明后悔沒把小說帶上在路上看,還有那個《昆侖神話》到底寫了什么?
再次穿越塔克拉瑪干,沙暴啊,烈日啊,卡車啊,好像都沒有那么邪乎了,反而顯得很親切溫順??磥砝咸鞝斁祛櫜慌滤赖暮笊衬仓v頭回生二回熟的規(guī)則,還特意借來了鐵扇公主的芭蕉扇,一扇清風(fēng)習(xí)習(xí),二扇遍地清涼,三扇細(xì)雨霏霏。
岳明閉著眼睛躺坐在卡車上,手里拿著塊潔白的手絹,不時放在鼻子底下深深地嗅著,這是小師妹蘇嬋送給他的。嬋兒紅著臉跑走的樣子,總在他眼前閃現(xiàn)。手絹上面繡著一彎月亮和一只蟬,那是表示自己和嬋兒嗎?岳明心里暖暖的。他想好這次去和田,要給嬋兒買一塊羊脂籽玉,讓她用自己的巧手雕個蟬,掛在她的竹筍一樣頎長嫩白的脖子上。師父說蘇嬋雕玉眼毒、手獨,她一定會雕出個不一樣的蟬來。岳明離開師父時,師父沒有心疼,如果換了蘇嬋,恐怕師父會和廠長大鬧一場吧?想到這里,岳明有些失落。
岳明到和田后,和田玉石收購站很快多了一個編外人員,他每天按時上下班,搬這搬那,比別人干得都勤快認(rèn)真。他好學(xué)多問,渾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力氣。這個年輕人很快入了站長尤茹祥的法眼。尤茹祥是出了名的倔驢,能讓他待見的人不多。
尤茹祥甚至想到要把這個聰明、勤奮、英俊的揚州孩子收到自己麾下。有一天他找到岳明:“小明啊,我們和田好不好?”
岳明說:“好啊,我很喜歡和田?!?/p>
站長一拍手:“那就別走了,我調(diào)你來我們收購站。”
岳明一愣:“這……合適嗎?”
站長:“怎么不合適?調(diào)你來我一句話的事,小意思?!?/p>
岳明含糊其辭:“我們廠……不會放的吧?!?/p>
站長又一拍胸說:“這個你放心,你們廠的工作我來做。小明啊,只要你留在和田,你們廠的玉料我全包了。”
站長一口一個“小明”,叫得岳明心里熱乎乎的。站長怎么知道我的小名?
岳明被站長的真誠和熱情深深打動,同時也從別人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努力的價值。但是,來不來和田工作卻不是他能說了算的,如果他能說了算,那就不來。自從有了嬋兒的手絹,他幾次夢回?fù)P州,嬋兒美麗的大眼睛總在那里忽閃放電,男子漢不能把表白這么艱難的工作交給姑娘吧。這些話卻不能對熱心的尤站長說。他想通過提一個要求,讓站長知道他的秘密。
“站長,我個人想買一塊羊脂玉?!?/p>
“我送你一塊,不是羊脂玉不給你。但你要來我們收購站工作,聽到了沒有?”
“我……只能盡力爭取?!?/p>
“爭取就好!我可以給你們廠一麻袋籽玉?!?/p>
“?。空鹃L,一麻袋籽料?”岳明高興地要瘋了。
“你嫌一麻袋太少?那給你三麻袋吧。”
“站長,你是說三麻袋嗎?我的天哪!”
“你不會還嫌少吧?那就六麻袋?!?/p>
“站長,站長,別別別,你玩笑開大了。”
“這玩笑一點也不大。你到底要不要?”站長真誠地望著他。
這下該輪到岳明為難了。
“那……我要請示廠里。”
“快去打電話吧?!闭鹃L說?!斑@一下,你們廠長不答應(yīng)把你調(diào)到和田,我都不姓尤!”
從和田往揚州能打通電話算你牛,一個長途電話往往要好多天才能打通。發(fā)電報還來得快些,站長說,“你們廠長肯定立即回電報,讓你把六麻袋的貨全要了?!惫槐徽鹃L說中了,廠里很快回了電報,要岳明把六麻袋籽玉統(tǒng)統(tǒng)買下。岳明接到電報,當(dāng)天就采了貨,辦了公路鐵路聯(lián)運,第二天打道回府。
當(dāng)時一塊籽玉,不過幾毛錢。誰能想到呢,四十年后,一塊上好的籽料價格高達(dá)五十萬,翻了千倍萬倍幾十萬倍。關(guān)鍵是,玉龍喀什河里的籽玉早已被深挖殆盡,你想找到指甲蓋大的籽玉,都難!
岳明剛回到廠里,尤茹祥要人的電話就追了過來,六麻袋籽玉不是白給的。廠長說支援邊疆應(yīng)該,我們研究研究。研究的結(jié)果是廠里培養(yǎng)的人才絕不外流。這個結(jié)果岳明早想到了,如果廠里放他呢,他也會問蘇嬋,蘇嬋說去他就去。想起尤站長寄予的厚望,岳明為自己的私心感到慚愧。
蘇嬋又是怎么回事呢?這次回來,她見到岳明臉不紅了,眼睛也不忽閃了。難道是因為調(diào)動的事?不行,得趕快把那塊極品羊脂玉送給她,她一定喜歡??墒?,見過蘇嬋后,他困惑不解了,事情遠(yuǎn)非自己想象的那樣。
“嬋兒,那塊手絹我一直都沒用?!?/p>
“師哥,為什么不用?”
“我不舍得……”
“那不過是塊普通的汗巾?!?/p>
“上面有你繡的月亮和蟬?!?/p>
“師兄,不是我繡的,買來就有?!眿葍盒α?,兩排整齊潔白的圓牙很醒目。
“那你怎么就選了那圖案?”
“本來是給岳川的,那天看到你滿頭大汗,就先給你用了?!碧K嬋說得很自然。
“給岳川?為什么是岳川?”
嬋兒臉紅了,眼睛里有了差澀。
岳明遭到當(dāng)頭一棒,原來嬋兒另有歡喜,她心里的人是弟弟岳川。這讓他不能原諒自己的遲鈍。岳川考上大學(xué)了,要學(xué)國畫專業(yè),他并不知道嬋兒喜歡他,更不知道哥哥喜歡嬋兒。
岳明還是把那塊油潤得像羊脂一樣的白玉送到了嬋兒面前。嬋兒真誠推辭,“不不,師哥,這么好的白玉,我不能收?!?/p>
“這就是塊普通的石頭,這樣的石頭在玉龍喀什河邊到處都是,要不,我也不會拉回來六麻袋。這就是我隨手撿來的?!痹烂黝^一次在嬋兒面前撒謊,他也想不到自己還有這樣的天賦,更想不到這個謊言讓他懊悔了十幾年。
“真的嗎?玉龍喀什河真的是滿河的玉石嗎?那么多的石頭,怎么沒有人揀呢?師哥,我想去?!眿葍阂驗轶@喜,眼睛乍然又黑又亮。岳明本想說那我們一起去吧,可是沒說出口,只說:“太遠(yuǎn)了,你去不了。”
“有多遠(yuǎn)?”
“這么說吧,火車換汽車不停地走,要走半個月?!?/p>
“??!你每次來回都要走一個月啊?那你下次多揀一些回來,你看,多好的玉啊,白潤,肌理清澈?!眿葍簩χ柟饧?xì)看著玉石的內(nèi)臟。
“除非你能雕個不一樣的蟬出來,我就帶更多的籽玉給你。”岳明想讓嬋兒收下玉才這么說。
“那有何難?”嬋兒拿著羊脂玉跑了,她找到岳川,要和他一起設(shè)計出一個圓蟬的圖案。他們倆頭挨頭地伏案一天都不會覺得累。岳明覺得他們才是天生的一對,要想控制自己不去想她,就要多工作,多出差。
岳川考的是中央美術(shù)學(xué)院。相比畫畫,他好像更喜歡雕玉,只是家里有個半途而廢的岳明,父親不會讓岳川再去冒險了,上大學(xué)才是正途,誰也干擾不了。岳川拿到通知書,要走的時候,嬋兒趕來相送,她拿出玉蟬送給岳川。
“知了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嬋兒說。岳川感念道,“生以為佩,死以為含,玉蟬是高潔之物,我不配?!?/p>
“你不配誰配?”嬋兒不由分說把玉蟬掛在了岳川脖子上,“離家在外,玉蟬還是避邪的護(hù)身符呢”。
岳明什么都沒說。他注意到蘇嬋盡量沒傷害原石,玉蟬表面琢磨得平整潔凈,線條挺秀,尖端見鋒,嬋兒的好刀法由此可見一斑。
師父單常青說他手下的絕活皆出于陸派獨創(chuàng)之“昆吾刀”。據(jù)說,昆吾刀是昆吾山之石熔鑄、千錘百煉而成,它鋒利無比,削玉如泥。但是昆吾山在哪里,會不會就是昆侖山,也不得而知。單常青的“昆吾刀”從來就秘不示人,抄刀之技也沒人見過,更別說傳人了?,F(xiàn)在他會不會單傳給了嬋兒?
弟弟岳川曾讓他放棄這一念頭。岳川說你也不想想,如果單常青真有昆吾刀,他就不會在咱們廠做你師父了。
“那他會在哪兒?”岳明不懂岳川這話是什么意思。
岳川說:“他應(yīng)該在北京,或者在故宮,被國家保護(hù)起來了。”
“也可能國家并不知道呢?!痹烂鞣炊駛€小學(xué)生。現(xiàn)在的高中生怎么懂那么多?
關(guān)于昆吾刀傳說的不實,岳川也只是猜測,拿不出史書記載的證明。岳明沒有辦法找?guī)煾冈儐枺涂傁雴枂柼K嬋,可每次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萬一讓師父知道自己在打聽昆吾刀,他會不會多想呢?
火車載著岳川離去時嬋兒難過了,岳明因嬋兒難過而難過。本來可以過了中秋節(jié)再去和田的,岳明還是不知不覺收拾了行裝。
這次要去和田地區(qū)的且末縣。且末地處塔里木盆地東南緣,昆侖山、阿爾金山北麓。尤站長說,內(nèi)地人第一次知道且末出玉,是張騫出使西域時把消息帶回去的,且末可是“玉石之路”的發(fā)祥地。絲綢之路舉世聞名,但很少有人知道,絲綢之路的前身是“玉石之路”。絲綢之路上最早出現(xiàn)的貨物既不是絲綢,也不是瓷器,而是和田玉。玉石之路至今已有六千多年的歷史,早于絲綢之路三千年。溫潤的和田玉從我國的西北綿延不絕地向東西方傳送,同時傳送著中國的玉文化,至今仍然如此。
且末礦年產(chǎn)玉石山料一百噸,是和田玉山料的主產(chǎn)地。且末的山料玉塊大,質(zhì)地溫潤細(xì)膩,且末的青玉更是享譽世界。
聽說有烏魯木齊到且末的小飛機(jī),岳明躍躍欲試,那可以節(jié)約多少體力和時間啊。說實話,他不怕沙漠之行,就怕住有旱廁味的招待所,又沒有科長給他鼻臺上擠牙膏,那叫個痛不欲生,他曾把頭伸到窗外挨過了一夜。
小飛機(jī)一次可以坐十八個人。這是岳明有生以來第一次坐飛機(jī),他從飛機(jī)窗口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下面的沙漠、河流和山脈,內(nèi)心緊張和興奮得要死。機(jī)務(wù)員報告,前方風(fēng)大,飛機(jī)沖不過去了。機(jī)長說,再沖!又沒沖過去。機(jī)長說,掉頭再沖一次。又沖,還是沒沖過去。機(jī)務(wù)員說,飛機(jī)飛不動了。機(jī)長說,返航,明天再飛。原來飛機(jī)可以飛得這樣隨心所欲,這讓岳明忍俊不已。
去一次且末,得在礦上住三個月。有時候,岳明還會到別的礦點去看看,到哪個礦,岳明幾乎就成了哪個礦的礦工。礦長也很看重這個快樂而能吃苦的年輕人,可又不明白,不是給自己的單位干活,又不是不給他好玉,怎么就這么拼命呢?
幾年過去后,各礦點都是岳明這個揚州采玉人的家,礦長都是岳明的哥。當(dāng)然,玉石分配站的尤站長還姓尤,岳明沒調(diào)到和田,絲毫沒影響他們的關(guān)系。廠里不放,更加說明自己的眼光毒,好苗子是天下的寶貝。
這年夏天,于田縣阿拉瑪斯礦的礦長找到岳明說,玉礦兩個季度沒出玉,發(fā)不出工資了,揚州的玉器廠能不能借給玉礦二十萬塊錢,玉石下來頂賬。那個年代,二十萬元可不是說借就能借的。岳明給廠里發(fā)電報說了這件事,并且保證這二十萬自己負(fù)責(zé)追回玉料。岳明在采購玉期間給廠里增值節(jié)約了不少資金,廠里當(dāng)然知道這次支持了玉礦,玉礦就一定會成為玉器廠的原料基地。廠長痛快地讓人把錢匯給了玉礦,玉礦如獲救命法寶,平穩(wěn)度過了一段困難期。
岳明感謝廠長對他工作的支持,同時也擔(dān)心玉礦如果今年出不了好玉,該如何給廠里交待。轉(zhuǎn)眼到了秋天,河里的水變清變小。冰雪已經(jīng)覆蓋了昆侖山頂,礦上的人就要撤下山了。岳明感到今年是無望了,就在這個時候山上傳來消息:出玉了。
玉礦把最好的玉石先給了岳明,價值遠(yuǎn)遠(yuǎn)大于二十萬。岳明佩服廠長有遠(yuǎn)見,十年后他才明白,玉礦把真正的厚報留給了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