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就憑你今天的行為,我能讓你在牢里待上半年嗎?”他腳上又加了幾分力。
“啊——”趙志強(qiáng)吃痛叫出聲。
“拆遷通知你們家四年前就已經(jīng)收到了,四年時間足夠你們找到住的地方,是你們根本不當(dāng)回事。另外,我們公司做的一切都是按合同來的,包括強(qiáng)拆?!备邓狙苈曇羝降?,卻字字如刀,“至于你們是拿完錢搬走,還是找個地方以死泄憤,都隨意?!?/p>
說完,他撤開腳,面朝著趕過來的警察后退兩步,轉(zhuǎn)身往屋里走,經(jīng)過何巖身邊時交代了一句:“不用把事情鬧大?!?/p>
“是?!?/p>
傅司衍穿過一地狼藉的客廳,重新回到餐桌前。
那幅畫中的小人兒在看他,他也看著它,透過它,他仿佛看見了送他畫的那個人,那些久遠(yuǎn)的記憶在時光中變得愈加清晰深刻……
少年時的傅司衍是討厭上學(xué)的,可他不得不去學(xué)校。
孩子的世界就是一片單純和諧?有這種認(rèn)知的人要么是萬中無一的幸運兒,要么就是做作矯情的大人。
傅司衍的怪異和孤僻,讓他成為全班人嘲笑的對象,哪怕在放學(xué)路上也不消停。
“傅司衍神經(jīng)病,有毛病,還不快讓你媽媽帶你去看??!”
十歲的傅司衍兩手抓著書包背帶,低著頭往前走,一聲不吭。
但那群男孩沒打算就這么放過他。
“傅司衍,你是不是一緊張就發(fā)神經(jīng)?。窟€在語文課上背什么圓周率,你再背個給我聽聽?”
“快背??!”
“背來聽聽!”
不少人跟著起哄。
傅司衍被他們團(tuán)團(tuán)圍住,真的緊張起來,抓著書包背帶的手不安地握緊又松開。他果真低聲背起了圓周率,那沒有盡頭的數(shù)字能讓他感覺安全。
“背大聲點!”
圍著他的一群同齡人放聲大笑,有人推了一下他的頭。
忽然,女孩稚氣的呵斥聲插進(jìn)來。
“你們這是在干什么?”
一群半大的男孩回頭,就見一個胖嘟嘟的小姑娘,一手拿著塊小磚頭,一手握緊拳頭,氣鼓鼓地從他們中間擠進(jìn)去,擋在傅司衍身前。奈何她身量不足,身后的傅司衍還有半個腦袋露在外面。不過小丫頭氣勢十足,她舉著磚頭,一臉兇神惡煞。
“你們再欺負(fù)他,我就揍你們,還去告訴你們老師!”
那時八歲的然然,天不怕地不怕,最最崇拜的人,是她的小哥哥傅司衍。
“哈哈哈……”男孩們哄笑。
“哎喲,你來打我??!”其中一個逗她。
話音剛落,然然手里的磚頭就朝著他腦門砸了過去,幸虧那男孩躲得快,磚頭擦過他的額角。
男孩一摸額頭,看見有血,頓時嚇得哇哇大哭起來。
傅司衍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被一只軟乎乎的小手拉著跑了。
“小哥哥,圓周率是什么?”她邊跑邊回頭問,一雙眼睛亮晶晶地充滿了好奇。
傅司衍避開她的視線:“是圓的周長和直徑的比值。”
“噢……”拉長的尾音,擺明了沒聽懂,但這并不妨礙她對傅司衍的崇拜,“小哥哥你好厲害啊,你也教我背吧,我也想背圓周率。”
“不行?!?/p>
“為什么?”
傅司衍沒回答。
然然小聲嘟囔:“小氣鬼?!?/p>
傅司衍也沒辯解,他當(dāng)時的想法很簡單,除了然然,沒有人喜歡他背圓周率,所以會背圓周率的人就等于不被喜歡,不被喜歡就會像他一樣被欺負(fù)。他不能禍害人。
跑到街口,傅司衍就不跑了,他掙脫抓著他的小手,低聲說:“他們說我是神經(jīng)病?!?/p>
小姑娘還不能正確理解神經(jīng)病的意思,但隱約知道不是什么好話。
她一本正經(jīng)地皺起眉。
“他們胡說八道的。”她握著小拳頭說,“你別怕,誰欺負(fù)你,我就打他!我還去告訴他爸爸媽媽,讓他們打他!”
她的世界,一向很暴力……
傅司衍從回憶中抽身,何巖正好從外面走進(jìn)來。
“已經(jīng)處理好了?!彼f。
傅司衍點點頭,邁步走向二樓。
“通知拆遷公司,市郊那塊地皮上所有的老房子,必須在一個星期內(nèi)拆干凈!”
“知道了?!焙螏r跟在傅司衍身后走上樓梯,“以公司名義捐建的希望小學(xué)教學(xué)樓已經(jīng)竣工了,校方打過電話來,希望您去參加周日的剪彩儀式。我已經(jīng)婉拒了,阮總監(jiān)將代替您過去,公關(guān)部也提前跟幾家媒體打過招呼,他們會配合我們進(jìn)行采訪報道,還有一家視頻網(wǎng)站到時會在現(xiàn)場同步直播,進(jìn)行全面宣傳。”
“就這樣辦吧。”
“那禮拜天您還是照舊嗎?”何巖恭敬地問他。
傅司衍思忖片刻,輕輕點頭:“嗯,去聾啞學(xué)校?!?/p>
趙志強(qiáng)被民警口頭訓(xùn)斥了一頓,簽了張賠償客廳窗戶的欠條后,車也扔在路邊不要了,一個人醉醺醺地往外走。他現(xiàn)在酒氣、怒氣都涌上頭,只恨不得手里能有根繩子,讓他就地找棵樹吊死。
一輛黑色的小轎車從前方開過來,這條路不算寬,但此時趙志強(qiáng)已經(jīng)心如死灰,像是沒看見那輛車似的,也不避讓,繼續(xù)晃晃悠悠地在路上走著,倒是那輛黑色轎車在他面前停下了。
“趙先生?!避?yán)锶私辛怂宦暋?/p>
趙志強(qiáng)透過車窗往里一看,是一張他認(rèn)識的臉。
“是你啊?!彼斓卣f了句,“謝謝你告訴我那王八羔子住在這?!崩^續(xù)往前走。
小轎車緩緩后退,跟上他。
“趙先生今天這一趟來得好像不值啊。”
“呵……”趙志強(qiáng)連苦笑都笑不出來,“別提了,有錢人作威作福,沒錢的就活該被欺負(fù)死!說什么四年前就下了拆遷文件,我和我老婆小學(xué)都沒畢業(yè),哪里清楚那些東西!”
車?yán)锏哪腥藢λ苁峭椋骸摆w先生,我建議你最好還是找個律師,有專業(yè)人士幫忙,比你什么都不懂自己閉著眼睛亂撞要好?!?/p>
“找律師?”趙志強(qiáng)停下來,對這個提議有點心動,但他很快意識到自己目前的情況,又是一臉苦相,“我哪兒有錢請律師啊!”
“我倒是認(rèn)識一個律師,收費低,能力也不錯,而且為人很熱心,經(jīng)常做公益?!蹦腥诉f了張名片出來,露在車窗外的手,白得有幾分病態(tài)。
趙志強(qiáng)接過名片,看見那上面寫著杜金王律所,李之然律師。
他朝車?yán)锶诉B連道謝。
男人只微微一笑,升上車窗揚長而去。
六月過了芒種,正式進(jìn)入仲夏,不過早前接連半個月的雨讓氣溫一下子提不上去,近兩天太陽也不算毒,不然真能把不少在工地上忙活的人曬中暑。
工地上午歇班早,十點半不到,工人就三三兩兩往外走,其中有不少人伸長了脖子往街口那邊張望。
“今天送盒飯的怎么還不來?”
話音未落,就見一輛老舊的電動小三輪開了過來,開車的是個女人,汗巾包頭,有張秀氣的鵝蛋臉,可惜上面長了不少麻子,工地上一群糙老爺們,也沒人有心思細(xì)看她五官如何。
女人今天上半身穿了一件土氣的碎花襯衣,下半身是一條臟兮兮的黑色長褲,還圍著圍裙,像是剛從廚房里火急火燎地沖出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剛剛進(jìn)來的時候被保安攔著問了兩句,你們這管得挺嚴(yán)啊?!彼贿呁\?,一邊笑呵呵地和一群饑腸轆轆的工人道歉,“來來來,吃盒飯吃盒飯,老價錢?。 ?/p>
忙活一上午的工人都餓得不行,很快把盒飯搶購一空。大家都不講究,捧著飯盒在路邊一坐,邊吃邊聊好不熱鬧。
女人已經(jīng)連著來這送了一個星期的盒飯,跟他們混熟了,也參與進(jìn)去一塊聊得熱火朝天。
“哎,你們那包工頭這兩天沒過來啊?”她用汗巾抹了把脖子,狀似不經(jīng)意地順口問了句。
她口中的包工頭指的是王林,沙市叫得上名的工程承包商。
幾個年輕工人懶洋洋地說:“那個有錢的老王八哪能成天往工地上跑啊?!?/p>
“也是。”女人附和道,“那些個有錢人成天吃香喝辣還舒舒服服,怎么會來這種地方吃苦。哪像我們,賺點血汗錢都累死累活,所以說人這命啊……”
她欲言又止地嘆了聲,頗為惆悵,狀似不經(jīng)意地去抹眼睛,誰知用力過猛,揩下來幾粒麻子。她心虛地往工人那邊瞥一眼,見沒人留意,又偷偷把麻粒重新黏回臉上。
“那個老王八最近可不太順。”年輕工人旁邊的老工人往嘴里扒了口飯,用力咽下去后,才說,“拖欠工資,被幾個民工找律師告了,那個女律師連著堵他好幾天了!”
這個話題顯然引起了工友們的興趣,女人還沒來得及接話,有人已經(jīng)搭腔了。
“哎,我聽說是底下的小工頭拿錢跑路了,老王八手里可是有結(jié)清工資的條子呢?!?/p>
“什么跑路啊?!崩瞎と怂闹墉h(huán)視了一眼,壓低聲音說,“那個小工頭和我侄兒住一條街,就我那個在水果市場搞批發(fā)的侄兒,我前天上他家吃飯,在街口還碰見那個小工頭陪他大肚子老婆買菜呢。我看吶,就是那個老王八不想給錢,才和下邊的小王八聯(lián)手來這么一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