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又增長了一些見識,我還以為武帝是一位大儒……”說到這里,彭連虎不自然地一笑,疑惑地問道:“不知蔡將軍與葛榮是什么關系?”
蔡傷驚疑地望了彭連虎一眼,冷冷地應道:“你怎會知道葛榮?”
彭連虎知道蔡傷誤會了他,忙解釋道:“我?guī)煾冈谌昵坝龅揭晃唤懈饦s的年輕高手,他也和蔡將軍出刀的角度很相似,我估計可能是與蔡將軍有關系,才會有此一問!”
“你師父是誰?”蔡傷聲音緩和了些問道。
“我?guī)熥鹉耸青嵅?!”彭連虎不在意地說出一個名字。
蔡傷有些奇怪,想不到彭連虎竟對自己師父直呼其名,臉上有些訝然之色。
彭連虎笑應道:“我?guī)煾甘莻€怪人,他不喜歡浮名,雖然武帝待他若兄弟,可他始終只將自己看做一個平民,不喜任何人以官位相加,而我們稱他也只能以名字相稱,以便提醒他,他仍是以前的他。他也不想我們以師徒相稱,不過他永遠是我們的師父?!?/p>
“哦,原來如此。鄭伯禽的確是個人物,幾年前,便是他殺了齊和帝蕭寶融而名揚天下,想不到竟會有你這樣的弟子,看來傳言并不虛假,他見到的那葛榮正是本人的師弟?!辈虃澷p道。
“難怪,對了,蔡將軍,我勸你還是不要回正陽關了?!迸磉B虎有些遲疑地道。
蔡傷心頭打了個突,疑問道:“為什么?”
彭連虎猶豫了一下,低低地道:“將軍你要節(jié)哀順變,我得到消息,因為你的戰(zhàn)敗,而又有你爾朱家在后推波助瀾,拓跋元格將你的家人全部賜死?!?/p>
“你說的可是真的?”蔡傷目中殺機爆射,目光似兩道冰寒的利刃,緊緊地插在彭連虎的臉上,話語卻有些顫抖。
彭連虎氣勢一憋,誠懇地道:“這是事實,消息來源于各城安置的密探,將軍一家沒有一個活口,三十幾人和近百家將全部被抄。”
蔡傷聲音霎時也像目光一樣冰寒,手卻有些禁不住地顫抖,吸了口氣道:“這是什么時候的事?”
“半個月前,得到消息卻是在前幾天。”彭連虎被蔡傷的氣勢一逼,忙應道。
蔡傷沒有動,靜得像沉睡的大雪山,連那目光也沒有絲毫的移動和變化,怔怔地望著彭連虎,像是凝目千年的石雕。
彭連虎的心底升起一股寒意和悲哀,因為蔡傷的目光而生出寒意,因為蔡傷的遭遇而悲哀,可此時,卻已經(jīng)沒什么話能夠安慰對方。
“蔡將軍,你要節(jié)哀,人死不能復生,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身體為重。”彭連虎嘆了口氣淡淡地道。
“謝謝!”蔡傷終于從口中蹦出兩個字,但兩個字之中所包含的悲憤、哀傷之意,使彭連虎的心一陣揪痛。
彭連虎像是一只呆呆的獺,根本就不知道該怎樣安慰或說些什么,看著蔡傷那讓人心碎而腸斷的目光,一切語言顯得那般蒼白而無力,這是沒有語言可以解脫和代替的悲哀。
生命到底是什么?命運到底會如何?蔡傷目中的淚,使眼前幻出無數(shù)清晰而又遙遠的身影,是那樣熟悉,是那樣親切,可這卻只能代表無盡的悲涼。
所有的親人都去了,都去了,留下來的,卻只有一柄刀,唯有一柄刀,想到這里,蔡傷竟然仰天大笑。
彭連虎嚇了一跳,誰也想不到蔡傷居然還有心情笑,但只一開始,他便已深深地讀懂了這笑聲中那悲憤、痛苦的感情。
笑聲驚飛了所有棲在林中的鳥雀,撲棱棱地振動著翅膀沖上了藍天,山林間,唯一留下那比笑聲更悲愴的回音在應和,不,還有松濤輕振之聲。
蔡傷笑聲愈來愈低,愈來愈低,若沙漠中失偶的孤狼。
眼淚禁不住鼓了出來,兩行,很清澈,很清澈,在滑過臉頰的時候,蔡傷那低徊沉響,而悲憤、悲愴、悲慟、悲涼、痛苦而心碎的笑聲竟轉(zhuǎn)為哭聲。
不是撕心裂肺的嚎啕,不是幽幽地抽咽,哭聲并不太大,可那仰天絕望,深情而痛苦悲憤的眼神,配合上那裂開低哭的嘴形,卻讓人深深地感覺到蔡傷心中的那股可以讓太陽流淚的哀婉。
絕對不會有哪位鐵石心腸之人不感動,絕對不會有哪人不明白蔡傷的感情,彭連虎從來都未曾掉過眼淚,連父親被人打死的那一刻和母親病死的那一刻也未曾流淚,可在這一刻,淚水也禁不住傷感和嘆息的皮鞭驅(qū)策,也從眼角滑落下來,因為,他深深地讀懂了蔡傷對他親人的那種深切得完全可以藐視海洋的感情。
世間能夠讓人感動的真情已經(jīng)不太多,而蔡傷毫無作偽的真情流露,卻絕對可以讓人心弦顫抖。
人說男兒有淚不輕彈,而蔡傷毫無顧忌在另一個男人面前大哭,卻絕沒有人會感到好笑,絕對沒有,哪怕最無知的小兒也不會對這種作風好笑,因為,只要是生命,便能感受到這哭聲中的感情。
風,在輕輕地吹,樹林中夾生的松樹也沙沙地作響。這是一曲哀歌的調(diào)子,在彭連虎的耳朵中是這種感覺,大概是它們也讀懂了這種至真至純而又至哀的感情吧。
“希聿聿——”戰(zhàn)馬一陣低嘶,似在表達著一種不安的情緒,卻驚醒了沉浸在蔡傷悲慟情緒中的彭連虎。
彭連虎警惕地打量了四周那顯得很靜謐的山林,心頭升起一種異樣的感覺。
“汪汪……”竟是一群狗的狂吠。
蔡傷似也從另一個世界中回到了現(xiàn)實,他的改變似乎很突然,只在一剎那間,便恢復了一種讓人心悸的冷靜。
彭連虎也把握不住那種變化,可蔡傷的確似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一個深邃得像不可看透深潭之水一般的人。
蔡傷并沒有說話,可他身上卻濃得似可以擠出水來的殺氣已經(jīng)很清楚地告訴了彭連虎,他要殺人。
是的,他要殺人,卻不是殺彭連虎,而是那一群狗吠傳出的地方,似是千百世的仇敵。
“蔡將軍!”彭連虎驚異地低呼一聲。
蔡傷并沒有回答,而是將速度提高到一個極限,像是魅影般向狗吠的地方掠去,連頭也不回一下。
彭連虎的心中似有所悟,忙系好戰(zhàn)馬,追在蔡傷的身后向狗吠的地方掠去,他只受了一點皮肉之傷,并沒有什么大礙,甚至沒有半點妨礙,在心底,他的確感激蔡傷那手下留情的一刀,否則他可能只有死路一條。
狗吠聲漸烈,但那方位已經(jīng)清晰地映在二人的腦海之中。
“黃海,你逃不掉的,別以為躲了十幾天,便可以逃過我們的耳目,真是天真得可笑?!惫贩吐晜鱽硪魂嚨靡舛趾輩柕母吆簟?/p>
“再不出來,老子便用火熏死你這不知死活的東西?!庇质菐茁暣蟠筮诌值慕辛R。
那是一群滿面橫肉的人,只看每個人那充血的眼神,便知道每一個人腰間的武器絕對是吃過很多血的。
有五人牽著五匹狼般惡相的黑狗,正在嗚嗚地用爪子不斷地扒著地上的土,顯得有些急不可耐的躁動。還有五人圍著一個黑黑的山洞,在雜草叢中立出一個弧狀的隊列,手握刀柄,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全副心神全都放在那黑糊糊的洞口,似乎那黑糊糊的洞口隨時都會沖出一只猛虎一般。
山洞之中并沒有半點應聲,很死寂,似乎完全沒有生命的氣息,深不可測的感覺很強烈,在這種時刻,沉默所代表的只有一個,那便是可怕和緊張。
“黃海,我數(shù)十下,你再不出來,我便放火燒,用煙熏死你。”一個疤臉漢子吼道。
“哇,哇……”山洞中竟傳出一陣小孩子的啼哭之聲,在空曠的山林之中,對著那幾匹狗的“嗚嗚”聲,顯得格外突兀。
“哈哈……”幾個兇神般的漢子突然全都爆出一陣哄笑,似乎這小孩子的哭聲極端地好笑。
“想不到這小雜種還沒有死,真是大出我們意料。黃海,你什么時候也可以擠出奶水來啦?”那疤面漢子狂笑道,但便在剎那間,他竟笑不出來了。
笑不出來,是因為一個人,若幽靈般突然出現(xiàn)的人。
那是蔡傷,殺氣已經(jīng)在印堂上凝成了一股毫光的蔡傷,讓人心寒的是蔡傷的眼睛,那兩道似有實而無形的目光,若一根根毒箭,深深地插入所有的人心中。
死亡的氣息從那被旌旗包裹的刀鞘中滲透出來,那是一種不能闡述的感覺,誰都不明白,那刀鞘中裝的到底是刀還是死神,還是什么?從來沒有人想過刀是可以散發(fā)出這種氣勢的,也從來沒人想到過死神會裝在刀鞘中的,但那的的確確是一種接近死亡的氣息。
“蔡傷!”第一個發(fā)出驚恐呼吸的人便是那疤臉人,而其他人似乎也從一個迷茫的夢中醒轉(zhuǎn),駭然而呼道:“你還沒有死?”
“爾朱宏,是爾朱榮派你來的?”蔡傷冷冷地向那疤臉人喝問道,同時向前逼進了一大步。
那被稱為爾朱宏的疤臉漢子失去了剛才的狂妄,變得有些驚慌地后退一步,壯膽似地喝道:“蔡傷,你開戰(zhàn)不力,損失我國這么多的英雄兒郎,還有臉見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