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醫(yī)者之心
南宮或的臉一下子紅了,能讓他紅臉的事情還真的不多,小姑娘的話讓他不由自道慚愧,自責(zé)道:“我怎么就這么俗不拉嘰?”
當(dāng)下,他便真誠地道:“多謝了,無論如何,我的身上本是又臟又臭的,真是難為你了?!?/p>
小姑娘道:“怎么謝我?”
言罷,她便目不轉(zhuǎn)眼地看著南宮或。
南宮或躺在被子里,只探出一個頭來,本就有些不太自在,被小姑娘這么一注視,他便更不自在了,訕訕地道:“謝……我……我一時倒也想不出來了?!?/p>
小姑娘故意板著臉道:“我就知道你只是有口無心地說說而已?!币灰娔蠈m或似乎又要分辯,忙道:“你放心,只是與你開個玩笑罷了?!?/p>
她走到窗前,將窗臺上的杜鵑花向外面挪了挪,又打開窗扇,一縷灼目的陽光便穿射進(jìn)來,給房子平添了一份溫馨。
然后,她便出去了,很快,她便提了大大小小的七八個藥葫蘆進(jìn)來了,放在南宮或前邊的桌子上,道:“準(zhǔn)備好了,我要開始換藥了?!?/p>
南宮或又一下子緊張起來,結(jié)結(jié)巴巴地道:“我……我自己來吧,我已經(jīng)能動了。”
小姑娘看了看他,點(diǎn)頭道:“好吧,便由你?!比缓笾钢幒J對南宮或道:“這兩個藥葫蘆的藥是用來治你胸前的劍傷的,這兩個呢,則是用來治你腿上的傷的,還有,這只最小的藥葫蘆里的藥是藥粉,里邊有一根管子,可以將藥粉吸起來,然后噴到傷口上,這是用來治你下巴上的傷的,注意,別噴多了,否則,你的下巴上便會留下一條傷疤的。還有,這只大葫蘆里邊裝的藥水,你要用它先將傷口清洗一遍,最后,這只有點(diǎn)歪歪的葫蘆里裝的是內(nèi)服的,免得你脫了臼的腿不能正確復(fù)位?!?/p>
這么一大通話,南宮或哪里能記得清?無奈,小姑娘又重復(fù)了兩遍才總算讓南宮或記住了。
小姑娘這才放心離開這間屋子,當(dāng)她走到門口時,南宮或大聲叫道:“姑娘,等等?!?/p>
小姑娘回過頭來,有些驚訝。
南宮或道:“不知該怎么稱呼你?”
小姑娘一笑,道:“叫我阿羚吧?!?/p>
“什么羚?是雙木林,還是羚羊之羚?”
“當(dāng)然是羚羊之羚了,還有什么事嗎?”
“能不能把我的衣服給我拿來?”
一笑,未作回答,阿羚便消失在門外了。
南宮或吁了一口氣,開始按照阿羚的吩咐去做。
當(dāng)他好不容易將自己的傷口處理好,又用繃帶綁上后,門再一次被推開了。
南宮或趕緊縮回被子里,叫了一聲:“阿羚,我的衣服帶來了嗎?”
沒有人應(yīng)他,只有腳步聲向他這邊靠近。
南宮或有些驚訝,抬起頭來一看,卻哪是什么阿羚,只有一個干瘦的老漢在屋子里。
南宮或心想這大概便是阿羚的爺爺吧,于是就道:“是前輩救了在下吧?真是多謝前輩你了?!?/p>
老漢竟沒有一絲笑容,生硬地道:“別叫我前輩,別人都叫我陳老藥,我救你,只不過因?yàn)槟闶潜晃野蚕碌囊柏i吊吊住了,若非如此,哪怕你身上中了一百刀,我也不會出手救你的?!?/p>
南宮或有些驚奇地望著這個自稱“陳老藥”的老漢,不明白為什么不喜歡別人感激他,但他仍是搭訕著道:“陳老前輩的藥果然神奇,其中有一味藥,用得更極為獨(dú)特。”
老漢“哼”了一聲。
南宮或一聽,便知陳老藥心中一定在說“這小子只知信口雌黃”,但他也不以為意,接著道:“陳老前輩用來治我下巴之傷的那個藥葫蘆中,有一種黑色粉末,定是將海金沙藤放在藥鍋中炒,直至炒成焦炭,再放在藥缽中研成碎末,用麻油調(diào)成的,對不對?”
陳老藥神色大變!
但南宮或卻并未察覺,他自顧說下去:“以海金沙藤作為治外傷之用,好多人都想得到這一點(diǎn),但常人用海金沙藤時,一向只知將海金沙藤采摘下來后,直接便搗成漿汁,敷于傷口處,這樣一來,傷口雖然也會復(fù)愈,但卻會留下疤痕,而能像陳前輩這樣利用海金沙藤的,已是屬圣手之列了,以我所知,遍尋天下,也未有幾人!”
其實(shí),這一切,都是他從解百木那兒聽來的,而解百木,自然又是從他爹爹解干草那兒聽來的,當(dāng)年,南宮或的下巴,曾被“黑白雙煞”中的“白煞”砍傷,便是由解百木出手替他醫(yī)治的,他用的也是“海金沙藤”,但那次卻未等炒焦后再輾成粉末,所以南宮或的下巴上,便落下了一道刀痕。
后來,解百木覺得有些過意不去,覺得愧對南宮或的信任,忍不住又去問他爹爹有沒有可以彌補(bǔ)的方法,他爹爹解千草便說了上面的那段話,且說刀疤已經(jīng)成形,是無法再挽回了。
當(dāng)陳老藥聽南宮或?qū)⑷绱擞谩昂=鹕程佟闭f了一大通后,臉上突然顯出一種極為詭異古怪的表情!
南宮或不由被陳老藥的這種表情嚇了一跳。
只聽得陳老藥沉聲道:“方才你說得很好,這藥方是你家祖?zhèn)鞯膯幔俊?/p>
南宮或笑著搖了搖頭,道:“我是南宮世家的人,南宮伐是我爹,我們從不習(xí)醫(yī)?!?/p>
他以為抬出南宮伐,多多少少可以讓陳老漢吃驚些,哪知他扔是不動聲色,似乎并未聽過武林第一世家南宮世家這回事。
卻見陳老漢突然逼近一步,問道:“南宮世家便一定是復(fù)姓南宮,對不對?”
這簡直有些廢話的意思了,但南宮或卻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
陳老藥的神情似乎凝重起來,道:“如此說來,方才你所說的話,是由外人告訴你的?”
南宮或不明白陳老藥為何總是抓住這么一個問題不放,但他終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于是,他便照實(shí)說道:“這是我一個朋友告訴我的?!?/p>
“你的朋友?那么他一定與你年紀(jì)相仿了?”
“這個自然是如此的?!?/p>
聽到這兒,陳老藥似乎有些失望了,他靜靜地看著南宮或,半晌,才道:“五天后,你便可以離開了,當(dāng)然,如果你現(xiàn)在就要離開,也是可以的?!?/p>
以南宮或以往的性格,他聽了這句話后,定是二話不說,立即下床離去,但自從在客棧里的那一夜經(jīng)歷之后,他的性格已在不知不覺中改變了許多,聽了陳老藥的這句話后,反而是要鐵下心來,打算在這兒養(yǎng)好傷再說。
他覺得不但這盆杜鵑花開得古怪,而且這個老漢更加古怪,他的心中不期然地升起一種好奇之心。
陳老藥轉(zhuǎn)身往外走了,走到門口,他突然回過頭來,冷冷地道:“別亂動我的那盆‘癡杜鵑’。”說罷,便“碰”的一聲拉上木門,似乎有些不高興。
南宮或卻為“癡杜鵑”這個名字而暗自好笑,他心道:“這也的確稱得上‘癡杜鵑’了,別的花在冬天都不開了,而它這本是在溫馨的春天開的花,卻偏偏弄錯了季節(jié),在這樣的寒冬開了,不是‘癡’,又是什么?”
對于陳老藥的冷淡,他倒并不在意,他覺得也許行醫(yī)之人大多都是如此的,像解百木的父親解千草,平時便也是不茍含笑的,連南宮或這樣一個他兒子多年的朋友去他家中時,解千草也是不冷不熱的,只知一心搗鼓他的草藥,然后隔三岔五地便沒了蹤影,解百木說他爹爹是出去采草藥了。
也正因?yàn)槿绱?,解百木特別愛往南宮或家中跑,那兒熱鬧,而不像他自己家中那樣,總是冷冷清清的。
南宮或正在這么胡思亂想時,阿羚進(jìn)來了,將幾件衣服往南宮或的床上一扔,道:“換上吧,你的衣服已破得不成樣子了,怎么補(bǔ)也補(bǔ)不起來,我便將我爺爺?shù)纳弦陆o你用了,不過,我爺爺說你得用錢買下來?!?/p>
“買下來?多少錢?”南宮或有些吃驚。
“二十文。不過我替你清洗衣物時,已知道你身無分文,所以我爺爺說允許你以勞作代替,只要你陪我一道放一天羊,便不需要付錢了?!?/p>
放羊?真是讓南宮或有些哭笑不得了,他乃江南第一世家的少主人,現(xiàn)在卻有人要讓他去放羊,無論如何,這都有些滑稽。
但他又沒有什么理由拒絕,畢竟,拿了人家的便手短了。
他在被窩中將衣衫穿好,探出身來,阿羚一回頭,不由“撲哧”一聲笑了,南宮或看著自己穿著陳老藥那對襟褂子的模樣,也不由笑了。
當(dāng)天晚上,阿羚便讓南宮或與他們爺女倆一道吃晚飯,南宮或沒有客套,因?yàn)樗咽丘I得前胸貼著后背了。
一走出那間小屋,南宮或便聞到了陣陣花香,他急忙舉目四望,發(fā)現(xiàn)在木屋的前邊,有一個草棚,草棚只有三面圍上,頂部蓋了一半,里邊栽了許許多多的花。
讓南宮或吃驚的是,草棚中的花,開得都很艷!
無論是丁香、茉莉、玫瑰,還有牡丹,更不用說臘梅、秋海棠了,而那些本應(yīng)在秋天便落盡葉子的樹木、草藤,現(xiàn)在竟還是郁郁蔥蔥!
南宮或覺得自己有些糊涂了,現(xiàn)在的風(fēng),分明還是冬天的風(fēng),又干又冷!
他想問一問阿羚,可阿羚卻已閃進(jìn)另外一間木屋了,這間木屋比方才南宮或所在的木屋要大,有幾塊很寬的木板隔成二間,大概里邊是陳老藥住的,外邊是生火做飯之處,但現(xiàn)在,在外屋也搭起了一張床,顯然是因?yàn)槟蠈m或用了阿羚的床,那阿羚便搬到這邊來暫住了。
南宮或不由又是感激,又覺得有些歉意。
晚飯吃得便有些沉悶了,陳老藥一直板著一張老臉,把菜飯咬得山響,似乎整間木屋中都有他的咀嚼聲在回蕩,看他的神情,倒好像是南宮或吃了他的飯,而心里不高興。
南宮或的饑餓感便被這樣的氣氛壓到九霄云外去了,平時在家中,他一開口,立即有幾個下人會陪著他亂拉亂扯的。
終于,他忍不住無話找話地說了一句:“好香!”阿羚一愣,南宮或趕緊補(bǔ)充道:“我是指花?!?/p>
卻見陳老藥重重地把筷子一放,冷聲道:“小子,你也懂花么?不怕褻瀆了花?”
這語氣,南宮或可不愛聽了,他自幼生長的環(huán)境,便養(yǎng)成了他爭強(qiáng)好勝,心高氣傲的性格,現(xiàn)在被陳老藥的如此一說,他如何沉得住氣?
當(dāng)下,他便不顧阿羚一再向他遞眼色,朗聲道:“在下雖然不才,但對于花,倒是略懂一二的?!?/p>
陳老藥沒有想到南宮或竟也是個傲骨,當(dāng)下便道:“你倒是給我說出個子丑寅卯來!”語氣有些咄咄逼人。
南宮或并不怕,因?yàn)樗幌驉垧B(yǎng)養(yǎng)花呀,鳥呀,魚呀之類的,又加上他悟性極好,對花之道,倒還真的是知道些的,當(dāng)下他便一清嗓子道:“我便先說花的香味吧。其實(shí),花的香味,也是有形有色的,比如茉莉花,是柔軟輕飄圓圓的,輕輕地吹拂著人體的肌膚;而丁香與玫瑰一樣,是堅硬而沉重的;蘭花的香味是最銳利的,它進(jìn)入人的感覺時,用的是一種刀鋒侵入的方式,而不像荷花那樣,總是猶猶豫豫地在人的四周徘徊、試探,輕輕地叩問:我可以進(jìn)來嗎?”
南宮或在家中時,只要他一提起花鳥之類的東西,他的父親便沉下臉來,難得今天有機(jī)會可以借題發(fā)揮,他便毫不客氣地大發(fā)一番高論,當(dāng)他還要做更深入的話題時,卻被阿羚用腳在桌子底下用力踢了一下。
南宮或的聲音戛然而止了。
陳老藥看著他的孫女兒阿羚道:“為什么要阻止他說?我覺得他說得很不錯!”他說這些話時,是一本正經(jīng)的。
南宮或只好又開始無滋無味地吃飯了。
陳老藥忽然道:“你這么小小的年紀(jì),便有那么多仇家么?”
南宮或道:“陳老前輩為何如此說?”
藥老藥道:“我看你身上之傷,似乎不像是同一個人所傷,而是好幾個人以不同的手法所傷的,所以才會如此說?!?/p>
南宮或不由想到了皇甫小雀,忍不住嘆了一口氣,他不知道皇甫小雀如今怎么樣了。
他忽然發(fā)覺自己其實(shí)挺冷血,竟直到現(xiàn)在才記起皇甫小雀來,也許,自己的感情并不是很真摯?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便被他自己壓下去了。
他有些悵然地道:“我是為了一個本是陌生的人而傷的,對手的武功很高,我能活下來,一半是前輩的醫(yī)術(shù)高明,另一半也是有些僥幸,否則在那幾個魔頭的合攻下,我不知我該死幾次了?!?/p>
阿羚忍不住插嘴道:“究竟是什么角色?難道有三頭六臂?。 ?/p>
“癡顛四劍,青城的,還有二個新近在江湖中攪得風(fēng)風(fēng)雨雨的‘無面人’,若你們也是武林中人,也應(yīng)該知道他們幾個人,武功很是不弱?!?/p>
陳老藥又一聲冷笑,似乎是在說:那也算武功?一文不值!
南宮或心道:“莫非你這么一個干瘦的養(yǎng)花老漢,也有一身驚人的武功不成?”他氣惱這陳老藥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便三口兩口地吃完飯,道聲:“二位慢用,在下先回去歇息了。”
走至門口,便從身后傳來陳老藥的聲音:“晚上別和衣而睡,那樣不利于傷口透氣?!甭曇羧允抢淅涞?,卻聽得南宮或心頭一熱。
這個怪老頭!
天已經(jīng)黑下來了,所有的一切都漸漸地隱入一種越來越濃的灰暗之色,朦朧而虛幻,如同一個夢境。
南宮或在床上躺了下來,一時也無法入睡。
四下里靜悄悄的,卻有一股花香沁入心中,絲絲縷縷。
說是花香,其實(shí)也不單單花香,那股氣味,有點(diǎn)清爽,有點(diǎn)新鮮,有點(diǎn)水氣,又有點(diǎn)土氣。
也許,那便是夜的氣息,那些白天被人、被浮塵壓著的萬物的氣息。瓦、木以及墻角的土;門外的花、樹;樹的干、根、枝、葉;花的莖、瓣、蕊;草的齒、須……
甚至,還有水缸中的水,缸壁上的青苔……
一種莫名的感觸從他的心頭升起,他突然有一種想哭的感覺,這絕對不是因?yàn)閭?,或許,用“感動”來形容,是比較恰當(dāng)?shù)摹?/p>
南宮或不由為自己的善感而驚訝。
他仍是難以入睡,很長時間過去了,他才明白自己是因?yàn)槟莻€古怪的陳老藥而難以入睡。
陳老藥種花、種草,又自種食糧,加上有那么一個聰明可愛的孫女,按理他應(yīng)該是很愜意的,在南宮或的眼中,種花養(yǎng)鳥的人,應(yīng)該是一個會享受生活的人。
但陳老藥不是這樣,他簡直有點(diǎn)憤世嫉俗的味道,一個憤世嫉俗的人,卻養(yǎng)了這么多花,這總讓人有種不協(xié)調(diào)之感。
更奇怪的是當(dāng)南宮或說那“金海沙藤時”,陳老藥的神態(tài)言行太古怪了。
左思右想,想不出個所以然來,也不知是什么時候,他開始沉沉睡去。
第二天,是阿羚將他叫醒的,她說她要去放羊了。
南宮或趕緊道:“我也隨你一道去吧。”
當(dāng)然,他不是因?yàn)橐庇谶€那二十文錢,他是不愿與陳老藥二人單獨(dú)相處,他覺得那時挺尷尬挺累的。
阿羚道:“你能行嗎?可是要爬山的。”
“怎么不行?沒被你們救起之前,我還不是在走?告訴你吧,我是屬羊的,會爬山是我的本性?!?/p>
阿羚想了想,道:“也好,反正我也覺得一人怪無聊的,不過,若是我爺爺怪罪下來,你可要替我擔(dān)著點(diǎn)?!?/p>
“好說,好說,我這個人還是挺能挨打的。”
山的名字叫奶頭山,一個有點(diǎn)曖味的名字。
這樣的冬天,天空卻是碧藍(lán)澄凈的,陽光是一年中特別溫馨柔和的時候,只見它輕巧而舒緩地?fù)崤蠈m或的周身肌膚,真是纏綿悱惻,無所不在,撫遍了他身體的每一僵硬關(guān)節(jié),每一敏感穴位,他全身的傷痕,在這樣的柔日下,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舒適。
這座山,是山洪雕塑出來的一種特殊地形,也不知是什么年代突然發(fā)了一場很大的洪水,山洪從山頂一路沖下,再從一個前凸之崖猛撲而出,卻撲了個空,落在腳下的酥軟土地上,沖激成坑,而豎向崖坎的黃土便往下坍塌,填補(bǔ)這個坑。
于是,便造就了這么一個有點(diǎn)渾圓,卻在向陽的一面有一個敞口淺底的土窩窩,現(xiàn)在,阿羚的羊群便散放在這個土窩窩附近。
說是羊群,其實(shí)只有五只羊,而且是那種毛粗而黑的山羊,一點(diǎn)也不可愛,倒是其中那只頭頂盤角威武碩大的公羊有點(diǎn)意思。
南宮或與阿羚便躺在土窩窩里,身上枯草被壓得“咔嚓”直響。
世界很靜,陽光很亮,爬山時二人都已出了一身細(xì)汗,氣也有些喘了。
南宮或嘴里叼著一根細(xì)長的草莖,咂巴著,竟也咂巴出一股淡淡的甘甜,他的眼睛微微地瞇著。
他的思緒有些飄忽,似乎一時弄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陪著一個小姑娘放起羊來。
生活,總是這么戲劇化么?
南宮或見阿羚一忽兒躺下一忽兒坐起,便知道她其實(shí)挺想與自己聊天的,無論是誰,若是常年累月與陳老藥那樣的老怪物生活在一起,都會變得碰上一塊石頭,也想說幾句話的,何況南宮或這樣的大活人。
于是,南宮或便問道:“你一向都與你爺爺生活在一起嗎?”
阿羚道:“是啊,我爺爺說我是他在一個土地廟里撿來的,我一直沒有見過我爹我娘?!?/p>
南宮或暗暗自責(zé)不該提到這個話題,但看阿羚的神色,似乎并未在意,心才安了些。
阿羚接著道:“南宮大哥,我爺爺那樣的脾氣,你受不受得了?”
南宮或忙道:“受得了,受得了,我看陳老前輩其實(shí)心眼挺好的,可能是年紀(jì)大了,便有一些……有一些變化了吧?!?/p>
“其實(shí),我爺爺在我小的時候,脾氣比現(xiàn)在要好得多,也不知為什么現(xiàn)在變得這么古怪了,也許是他的那種怪病引起的吧?!?/p>
“???陳老前輩的醫(yī)術(shù)不是很高明嗎?”南宮或很吃驚地道,他不明白陳老藥為什么會醫(yī)不好自己的病。
“也正因?yàn)樗t(yī)術(shù)很不錯,所以才對自己治不好自己的病而煩惱,這種煩惱日積月累,便形成了他現(xiàn)在的古怪脾氣了?!?/p>
阿羚接著道:“每次我爺爺?shù)牟“l(fā)作時,是我最害怕的時候,那時,他的神情極為可怕,似乎在忍受著極大的痛苦,每次,都要我用力將他左腕的動脈割斷,才能將可怕的病癥止住?!?/p>
南宮或吃驚不??!他驚訝地道:“動脈一割,那……那豈不是危險得很?”
“這倒沒什么可擔(dān)憂的,因?yàn)槲覡敔斸t(yī)術(shù)很高明,對于這樣的傷口,他有把握處理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就怕他年老體弱了,什么時候發(fā)病時突然暈迷,那么便應(yīng)是由我來替他處理左腕傷口的,那時,我能行嗎?”
說到這兒,她那本是一臉燦爛的臉開始有了一種憂郁之色。
一種折騰了一位醫(yī)術(shù)不凡之人數(shù)十年的病,該是一種多么可怕的??!
阿羚接著道:“不過,我猜爺爺性格古怪,也不僅僅因?yàn)檫@種病,而更重要的是因?yàn)樗恢痹诤拗粋€人!”
南宮或瞪大了他的眼睛,但他沒有問,因?yàn)樗啦挥脝枺⒘缫矔又抡f的。
果然,阿羚接著道:“但我一直不知道爺爺恨的是誰,我只是從他平日的習(xí)性言行中猜出來他恨一個人,每次我問起此事時,他要么緘口不語,要么暴怒不已,后來,我便不再問他了,據(jù)我推測,那人應(yīng)該也是個懂醫(yī)之人,而且武功應(yīng)該極高?!?/p>
南宮或驚道:“莫非,陳老前輩也是武林中人?”
阿羚道:“不是,我爺爺根本不會武功,要是會武功,那他又何必費(fèi)那么大的勁去安插一個野豬吊子?他只要藏在什么地方,等野豬來時,遙遙擊出一掌,不就什么都好辦了嗎?”
南宮或笑道:“這卻是辦不到的,因?yàn)橐柏i的鼻子很靈,只要人一挨近,它便會嗅出來?!?/p>
這時,有一只小羊不知不覺走遠(yuǎn)了,阿羚剛要起身去趕,卻被南宮或攔住了,他道:“由我來吧,老這么躺著,怎么能掙二十文錢。”
阿羚笑著道:“你能行嗎?”話這么說,她已把牧羊鞭交給南宮或了。
沒想到便那么一只小羊,竟把南宮或折騰出一身細(xì)汗來,他身上到處都繃著綁帶,手腳便有些不靈便,又不想將動作做得過大,怕一不小心迸裂了傷口,那只小羊在他的牧羊鞭之下,竟莫名其妙地亂竄,最后,他只好一把將它抱了起來,放回羊群中。
阿羚見他那手忙腳亂的樣子,不由笑道:“幸好今天是放羊,若是放牛,那你又如何抱得起?”
南宮或不由也笑了,拭了一把細(xì)汗,在土窩窩中坐下。
阿羚有些發(fā)怔地望著羊,忽道:“南宮大哥,我唱著山哥給你聽,好不好?”
未等南宮或回答,她已亮起了她的歌喉:
背水妹子動了身,
走路腳比貓兒輕,
打起瞇眼對郎笑,
晃來晃去卻郎心。
背水妹子白皎皎,
珍珠眼睛龍鳳腰,
站立好像觀親娘,
走路好比搖芭芋。
背水妹子翻山嶺,
手也擺來腰也搖,
好比觀音回南海,
郎哥無錢心里焦。
背水妹子歇了腳,
郎哥上前挨著坐,
人前有話不好講,
半真半假喊口渴……
清清亮亮的歌聲,像一瀑清泉,從高山流瀉,如一道清風(fēng),在幽谷飄回,南宮或聽得陶醉了。
在蘇州,他也聽過不少名伶之歌喉,那時,他還以為挺不錯的,現(xiàn)在,拿她們與阿羚的歌一比,便顯出阿羚的清純婉麗,而不像名伶所唱的那么濃艷。
不知不覺中,阿羚已挨著南宮或坐下了,一種極為清純的幽香襲入南宮或的鼻中,南宮或的心不由一顫,想往邊上挪一挪,卻又未動。
阿羚那雙狐一般的眼睛火辣辣地盯著南宮或,在那里邊,有一片水汪汪,她的雙頰也有了一種霧一般的紅暈,她道:“南宮大哥,你有沒有你的‘背水妹妹’?”
南宮或心中“格登”了一下,道:“有……有吧?!?/p>
阿羚的眼中閃過一絲失望,便這種失望一閃即逝,她接著又問道:“她美嗎?”
“美,但這并不是最重要的,她……很可愛!”
“有我美嗎?有我可愛嗎?”
“各有千秋吧,你小小年紀(jì),人小鬼大的,怎么盡問這些問題?”
“人小鬼大?我今年已經(jīng)十七歲了,后山甘灣的柳兒姐十六歲那年便出嫁了,你看我,像個小孩嗎?”
她似乎有些生氣地站了起來,便那么迎著陽光,面對著南宮或而立,她的衣襟后面很飽滿,身子勻稱豐潤,一陣風(fēng)吹過,兩綹烏黑的鬢發(fā)飄到眉梢,她用右手手指向后一掠,耳根脖頸頓時顯出一種細(xì)嫩鮮亮的白色來。
的確,她已是極為成熟的女人了!
阿羚把她優(yōu)美的身軀在南宮或面前站成一道風(fēng)景。
南宮或有些尷尬,他裝作沙子迷了眼般去揉自己的眼睛,借此避過阿羚那雙狐一般的眼睛。
一只山羊不知趣地湊到阿羚的腳邊來啃草,被阿羚一腳踢得飛跑而去,“咩咩”直叫。
南宮或忙道:“呀,日頭都當(dāng)頭照了,該是吃午飯的時候了,我們將羊趕回去吧?”
阿羚道:“你趕吧,你不是說要掙二十文錢嗎?”
南宮或笑了,道:“早知這樣,還不如便在家中陪著陳老前輩,我看這些羊比你爺爺?shù)钠膺€怪?!?/p>
阿羚“撲哧”一聲,笑了,笑得那么燦爛,似乎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一般,她一把抓過牧羊鞭,道:“算了吧,羊被你趕丟了,掙不到二十文,反而要賠進(jìn)去三十文錢了。”
走在羊群以及阿羚的后面,南宮或道:“陳老前輩該是已經(jīng)燒好飯菜了吧?”
“你倒真像個大戶人家的人,自己回去動手吧,他燒的飯,羊都不愛吃?!?/p>
大戶人家?南宮世家不是大戶人家,還有誰是大戶人家?
回到家中時,遠(yuǎn)遠(yuǎn)地阿羚便叫了聲:“爺爺!”
沒有人應(yīng)。
圍好羊,阿羚又叫了幾聲,竟還是沒有人答應(yīng)。
南宮或與阿羚的神色不由齊齊一變!
南宮或不由想起阿羚所說的事,會不會是陳老藥的怪病又犯了?
二人分頭四處尋找,最后還是阿羚找到了陳老藥。
陳老藥正在花棚之中,安然無恙。
阿羚懸著的心這才落地,不由嬌聲道:“爺爺,人家喊你,你為什么不答應(yīng)?害得我好擔(dān)心。”
陳老藥將她身上的枯草拍去,道:“能大聲應(yīng)你嗎?這叢牡丹正在吐蕊之時,我一應(yīng),便會驚著它,如此一來,它還能有那種婉若仙人的飄然嗎?”
南宮或很驚訝地看著陳老藥,他的驚訝不單單是因?yàn)殛惱纤幍墓殴掷碚摚驗(yàn)殛惱纤幍恼Z言根本不像一個山里藥人的語言。
阿羚不尋常的舉止,讓南宮或決定明日便離開此地。
他要去尋皇甫小雀。
若是皇甫小雀出了什么差錯,他爹爹南宮伐一定會為自己無法報恩而懊惱的,皇甫皇救過爹娘之命,而南宮世家連他臨死前的囑托也完不成,無論怎么說,也是過不去的。
何況,他與皇甫小雀之間,已埋下了深深的情種。
一想到皇甫小雀,他又輾轉(zhuǎn)難眠了。
皇甫小雀如今在何處?是兇是吉?墨山水將她擄去,動機(jī)何在?
若是墨山水根本未將皇甫小雀抓去,而是皇甫小雀已借機(jī)從“銅面人”手中逃脫了,那該多好!
無論如何,明天一定要離開此地!
不想倒罷,一想便一發(fā)不可收拾,他已恨不得今夜就去找皇甫小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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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宮或沒想到第二日發(fā)生之事,讓他無法脫身了。
他是被陳老藥的一聲慘叫驚醒的,那時,天還未大亮。
南宮或一驚,立即翻身而起,他忘了自己身上的劍傷還未痊愈,立即向陳老藥的房子那邊奔去。
由于真力提得太猛,他失血過多,一時氣血供應(yīng)不及,立即一陣暈眩向他襲來,同時,身上之傷口又開始隱隱作痛。
但他已顧不了太多,立即搶步閃入陳老藥的那間屋子,才知阿羚已先他一步進(jìn)了陳老藥的房子中。
陳老藥的衣衫已穿戴停當(dāng),也許,他是在穿戴好衣物后,才發(fā)出那一聲慘叫的,南宮或與阿羚進(jìn)來,似乎對他毫無影響,他就那么用力地抓著自己床上的棉被,抓得死死的,他的整個身子往前挺撐,像是在忍受著某種突然的痛苦。
阿羚臉色蒼白,顫聲道:“南宮大哥,快幫我制住我爺爺!”
此時,陳老藥的臉孔已扭曲了,五官也扯離了原位,口鼻的形狀甚至都有了異變,他的額頭上流淌著汗珠,面部的表皮間淌著油光,他的嘴巴歪扯向一邊!
“碰”的一聲,陳老藥的拳頭狠狠地砸在床榻上,老式的床榻木質(zhì)很硬,他的拳頭上立即一片血肉模糊!
南宮或本來一直猜測這個怪老漢是身懷武功的,現(xiàn)在才相信阿羚的話,他根本不會武功,否則在這樣的痛苦中,若是身懷武功的人,這一拳下去,那床早就塌了。
只聽得“嘩啦啦”的一聲響,阿羚已在陳老藥的床頭拉起來好大一根鐵索!
阿羚將鐵索向南宮或拋將過來,急切地道:“快將我爺爺鎖住!”
南宮或一愣,立即明白過來,在阿羚的指點(diǎn)下,他在另一個床頭,找到一個鐵環(huán),趕緊將鐵索穿將過去。
但要將陳老藥按倒,那實(shí)在太難了。
南宮或剛走上去一步,立刻被陳老藥重重地打了一拳,正中他下巴的傷口,他只覺一陣巨痛,忍不住哼了一聲。
但他不敢怠慢,撲身而上,將陳老藥壓倒在床上,但陳老藥已狀如瘋狂,拼盡全身之力掙扎翻滾,只要一有機(jī)會,他的手腳立即掙脫南宮或的束縛,亂砸亂打,南宮或的傷口已不知被打中多少下了。
南宮或好不容易將鐵索套在陳老藥的身上,卻被陳老藥用力一頂,膝蓋狠狠地頂在南宮或的小腹上,南宮或的腰腹之處是傷得最重的,被他這么一頂,立時巨痛鉆心!
南宮或一急,立即要出手點(diǎn)了陳老藥的穴道,阿羚卻已大叫一聲:“不能!”
他只好用盡全身力氣,將那根鐵索捆在陳老藥身上。
阿羚眼疾手快,奔至床頭,用力一拉,鐵索立即將陳老藥縛緊,阿羚并未停手,以極嫻熟的手法,將鐵索在陳老藥身上繞走穿梭。
陳老藥的床極為奇特,只見阿羚在床頭的墻上抓住一個拉環(huán),用力一拉,“吱吱咯咯”一陣響,陳老藥便已被鐵索捆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而此時的床板已不再平整,而變得凹凸有致,恰好與人體的曲線相吻合!
南宮或看得目瞪口呆!
只見阿羚在她自己的腰上一摸,便已有一把寒光閃閃的小刀在手中!
她將刀遞給了南宮或,南宮或立即明白過來,她是要自己將陳老藥的左腕動脈割斷!
盡管南宮或已聽阿羚說過這個奇異的療病手法,但要讓他親自動手,仍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甚至有些荒唐。
此時,陳老藥的全身已在痙攣,肢體關(guān)節(jié)部位突凸瘰療著一團(tuán)團(tuán)大大小小的肉瘤,肉瘤在顫動,在起伏,宛如里面有什么東西在翻騰掙扎!同時,他展露在衣衫外的肌膚,也轉(zhuǎn)變?yōu)橐环N可怖的暗藍(lán)色。
其實(shí),這只是表面的情形,如果人具有透視的能力,他將駭然發(fā)覺,陳老藥周身分布的各種筋絡(luò),皆已糾結(jié)曲卷,而血脈錯岔,逆血回反,心臟也在不停的急驟擴(kuò)大又收縮,內(nèi)外的機(jī)能大多已紊亂失常了!
他的咽喉中發(fā)出如困獸般的嗚咽低吼聲,身軀拼命地扭動,掙扎著,身子與鐵索之間的磨擦使得他的衣衫已破得不成樣子,肌膚也已皮開肉綻了,血糊一片!
但他依然奮力挺扯,恍如未覺!
阿羚大聲地催道:“快!按我說的去做!”
南宮或仍有一些猶豫。
陳老藥的聲音越來越凄厲,已如嗥號了,他的七孔之中,已沁現(xiàn)了絲絲血跡。
阿羚又氣又急,大聲嚷道:“你……你要眼睜睜地看著我爺爺死嗎?”
這句話,一下子把南宮或驚醒了,他不再猶豫,立即用力地按著陳老藥的左腕,刀刃一閃,立即有血箭噴出!!
讓南宮或吃驚不小的是陳老藥的血竟呈淡綠之色,而且比常人的血要粘稠得多,灑于床上之后,很快就凝固了。
南宮或雖然知道阿羚會有方法止住血流,但他仍是忐忑不安,陳老藥手腕上噴灑的血使人觸目驚心。
此時,他聽到了陳老藥咬牙切齒之聲,似乎要將牙生生咬碎才善罷甘休。
南宮或一驚,心道:“若是他在這樣的半暈迷狀態(tài)中,突然咬下自己的舌頭,那便完了?!?/p>
此時,他的身子壓在陳老藥的身上,而他的膝蓋將陳老藥的手腕死死地頂在床上,他已騰不出手去找東西塞入他的嘴中了。
阿羚以極快的速度將十幾只藥葫蘆的藥倒入同一個缽中,然后以溫水沖開,飛速地攪動著,她已忙得滿頭大汗了。
情急之下,南宮或只好將自己的手伸入了陳老藥的口中。
一伸入,他立即感到一陣劇痛從他的手上穿過經(jīng)脈,傳遍全身。
陳老藥一口咬住他的手,再也不肯松開!
南宮或覺得自己的手大概已被陳老藥嚼得一團(tuán)稀爛了!
但他沒有將自己的手收回來,便那么任陳老藥咬著。
阿羚缽中之藥攪著攪著,竟成了糊狀之物,他立即輕聲問道:“南宮大哥,壓得住嗎?”
南宮或只能點(diǎn)了點(diǎn)頭,因?yàn)樗淹吹貌蛔〉氐刮錃饬耍睦镎f得出話來?
阿羚見他一點(diǎn)頭,立即俯下身來,將缽中的糊狀之物往陳老藥的手腕傷口上涂!
這藥果然極為神奇,很快,陳老藥的血不再流了!
而陳老藥的呻吟聲也漸漸地小了,翻騰地掙扎也不再那么劇烈了。
南宮或這才敢將自己的手抽出來一看,手已被咬得一片血肉模糊。
阿羚驚叫了一聲:“你的手?”
南宮或一笑,道:“沒事,傷了皮肉而已,骨頭卻沒有咬斷!”
陳老藥的翻動變成了蠕動,他的呻吟聲也漸漸地變小了。
終于,他的喉底“咯”的一聲,同時身子用力一挺,終于癱軟不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