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老爺子很快發(fā)現(xiàn)寧勿缺天資不俗,有必要將三兒子身上的失落從這個孫子身上找回來,但沒想到寧勿缺比他父親還要厭惡商賈,比他父親還貪戀書卷!自從寧勿缺識字以后,他們父子倆幾乎整日泡在書齋之中。說是書齋,其實說是書庫更合適些,因為這里邊的書實在太多了!而且不少書是極為可貴的珍本。
寧勿缺之父寧有語平日常去各處尋找孤冊珍本,只要找到,哪怕再高的價格,他也要買下來,然后如獲至寶,讀得如癡如醉!
寧有語對任何一種學派的東西都感興趣,或許也可以說只要是以文字記載著的東西,他都感興趣。
而這一點,在寧勿缺的身上體現(xiàn)得變本加厲!
一大一小兩個人,既不能給家族帶來任何東西,反而因為要買書而花去不少銀兩,所以寧家的人都對父子兩人很厭煩,一般情況下都是漠視他們的存在。
這幾天,寧有語發(fā)現(xiàn)寧勿缺有些心神不定,看書也不如以前那樣投入了。
寧有語沒有說什么,他已養(yǎng)成了這種習慣,或者說性格,對一切事物都不會去刻意強求。
寧勿缺是在等待“無雙書生”的到來,他已看出“無雙書生”的確身手不凡,無論是他的武功還是對醫(yī)藥方面的造詣,自己能贏了他,可以說是贏得頗為僥幸。
而現(xiàn)在這殘棋之約,自己是否還能再贏他一次呢?
寧勿缺自己已對這一局古人留下的“國破山河在”反復揣摩了數(shù)十個日夜,卻仍是破解不了,所以他還是比較有信心能勝的。
這一點放下心了,卻又開始擔心“無雙書生”會不會依約而來?寧勿缺已向莊子上惟一的一位姓曹武師打聽過“無雙書生”這個人。當他說出這個名字時,曹武師一臉“高山仰止”的神情,道:“說他沒意思,沒意思。”
寧勿缺奇怪地道:“為什么?”
曹武師白了他一眼,道:“這還不明白嗎?像他老人家那樣的人物,我們是別指望能見到他了,即使見到了,他老人家也不會把我們這樣的人擱在心上,所以他老人家便像云中霧中的神仙一般,說他有什么意思?”
寧勿缺道:“他真的有那么大的本事么?”
曹武師瞪大了他的一雙牛眼:“嗬!那還用說,你說我打架厲不厲害?”
寧勿缺想了想,道:“厲害,你經(jīng)常以一比四,當然厲害!”
曹武師搖頭嘆道:“這只能是與不會武功的人比,若遇上高手,十個我加在一起,也不夠他打,就算十個高手加在一起,也不夠頂尖高手一個打!”
寧勿缺道:“無雙書生便是頂尖高手對嗎?”
曹武師道:“不是,江湖中的尋常頂尖高手在他老人家面前都只有望風而逃的份!他老人家只要伸出一只小手指,便可以點倒一頭大牛牯!”
寧勿缺嘆道:“真是不可思議!難怪那天我見他本來是好好地站在我身后的,怎么一轉(zhuǎn)眼就到了我的前面,若不是我膽子大,還真的會被他嚇一大跳!”
曹武師聽罷大笑不已,笑罷方道:“你這個小書呆子真有意思,大概書看多了看糊涂了,人家神仙一般的人物怎么會閑著沒事圍著你這小子轉(zhuǎn)呢?”
寧勿缺也不介意,微微一笑,道:“你不信也罷。他還輸給我了呢!”見曹武師又瞪大了一雙牛眼,他便補充了一句:“當然,你是不會信的。”
曹武師粗聲大氣地道:“我當然不會信!他老人家會輸給你?真是大白日做夢!你知道他為何號稱‘無雙’,因為天下間任何事也無人能與他爭鋒!”
寧勿缺也不與他分辯了。
知道“無雙書生”真的是武功蓋世之后,寧勿缺反倒不擔心他不來赴約了。他想以“無雙書生”的武功,那天賭輸之后,完全可以一走了之,自己無論如何也是留他不住的。當然看他的神情,失去了一只千年血蟬幾乎痛不欲生,顯然是極為珍視這只千年血蟬的,但為了守信,他還是忍痛割愛了。由此可見“無雙書生”頗守信用,何況既然是這樣不凡的人物,自然也是心高氣傲,輸了一次之后,哪有不急著要挽回一局之理?
如此思慮一番之后,寧勿缺便放下心來,安心地等著“無雙書生”的到來。
這一天終于來臨了!
一向隨便慣了的寧勿缺在這一天卻起了個大早,而且一反常態(tài)主動要伺候他的劉媽替他找來一套干凈整潔的衣衫換上。
用過早餐,他便在書齋里坐了下來,隨手抽出一卷雜記,心不在焉地翻看起來。
他在等著“無雙書生”的到來,如果說當時與“無雙書生”約下今日之戰(zhàn)是隨便說說,那么現(xiàn)在他對這一局棋卻已是極為重視了。因為他終是年少氣盛,知道“無雙書生”在武林人物心目中是那般卓越時,寧勿缺心中的好勝心大熾。
他要勝了這樣一位在江湖人眼中視如神仙般的人物!但“無雙書生”卻遲遲不來。
寧勿缺越等越心焦,他開始想“無雙書生”會不會找不到龍堆莊這個地方?或者干脆真的失約了呢?
寧勿缺左思右想,一卷書被他翻得“嘩嘩”亂響,他的父親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寧勿缺突然一下子醒悟過來:自己如此心煩意亂,棋路勢必跟著大亂,雖然自己是可以倚仗古人之布局路數(shù)而行,但總不能照本宣科。何況如果“無雙書生”的棋路出現(xiàn)了古棋譜中所沒有的變化,那時便要靠自己去思索應付了。
如果自己心緒不寧,又如何能從容應付?
當下,他便取出一本《九歌》,翻至"湘夫人"這一章節(jié),低聲吟誦:
“帝子降兮北諸,同眇眇兮愁予,溺溺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
他的心情在這種清閑優(yōu)美的格調(diào)中慢慢地安靜下來,再也不會因“無雙書生”遲遲不來而煩亂。
心亂時念屈大夫的《湘夫人》,是寧勿缺的習慣,就像僧人心亂時會念一段經(jīng)文一樣。
當他念至“百玉兮為鎮(zhèn),疏石蘭兮為荒……”時,已是渾然忘我了。
一遍又一遍。
時間也在不知不覺中過去了,甚至連午飯他也忘了去吃。而飯桌上少了他這個沉默寡言的人,誰也不會介意的,他的父親則是不想打擾他。
當夕陽從雕花木窗中擠進來時,他父親的小書童一溜煙小跑進了書齋,對寧勿缺道:“公子,外面有一位老者找你?!?/p>
寧勿缺沒有立即回答,直至念完這一遍,才道:“帶我去吧。”
“無雙書生”沒有進入寧家院內(nèi),而是站在院外等著寧勿缺。
寧勿缺老遠便一揖至地:“見過前輩。"神態(tài)極為恭敬。
“無雙書生”看上去比半個月前似乎蒼老了不少,他見寧勿缺出來了,便道:“小娃娃,你有沒有擔心老夫突然失約不來了?”
寧勿缺很坦誠地道:“想過,但最終我還是斷定前輩一定會來?!毖粤T,他略一側(cè)身,道:“前輩里邊請!”
“無雙書生”搖頭道:“不必了。老夫好像已經(jīng)快二十年沒有正兒八經(jīng)地在哪個莊院人家里呆過,見了那么多人還有沒完沒了的客套話,太煩!何況……”
不知為何,說到這兒,他又打住了,清咳一聲,方道:“我來此處時,曾在村莊路口見到一涼亭,在那兒擺上一局,倒是頗為合適,小兄弟你意下如何?”
寧勿缺道:“也好,在這個地方我比前輩熟悉,如果布局于此,恐怕會占了地利?!?/p>
“無雙書生”大笑道:“沒想到我還沒有說出來,卻給你給講中了?!彼麧M意地道:“能看清天時、地利、心情等諸般因素對一局棋的影響,也算不易了。很好,很好?!?/p>
他饒有興趣地看著這個與眾不同的少年。
寧勿缺道:“天色不早了,待我回去拿點燭火備用?!?/p>
“無雙書生”道:“不用了,我已經(jīng)準備好了?!?/p>
寧勿缺道:“既然如此,前輩先請!”
二人一前一后,來到村口的涼亭處。
涼亭里有一張大石桌,四張石凳。當他們兩人來到的時候,石凳上已有二個粗漢坐著,正說著一些難以入耳的粗渾笑話。
寧勿缺看了看“無雙書生”,“無雙書生”走上前去,對二位壯漢道:“兩位,我與這小兄弟有一局殘棋之約,想在這兒擺棋一戰(zhàn),請二位移駕一下身子,如何?”
其中一個壯漢頭也不抬地道:“這兒不是還有兩個空位嗎?”
“無雙書生”道:“閣下如上茅廁之時,有人在邊上站著是否會有不暢之感?”
寧勿缺想不到“無雙書生”會如此說,不由“撲哧撲哧”的笑出聲來。
那壯漢霍然起身,一看是個不相識的老頭子,便粗聲大氣地道:“老家伙,你這么大一把年紀了,說話怎么如此不堪入耳?”
“無雙書生”竟然不生氣,而是笑道:“二位是拿定主意不走了?”
壯漢沉聲道:“不錯,大爺我今天心情不好,不想走!”
寧勿缺剛要說話,卻被“無雙書生”阻止住了。他在懷中摸索了一陣,竟拿出一錠銀子,陪笑道:“心情不好,便去消遣消遣吧?!?/p>
壯漢一愣,看了看他的同伴。
他的同伴道:“這老頭還算識趣,你就拿著吧?!?/p>
那壯漢便接過了那錠銀子,站起身來,但他的同伴卻未起身,而是硬著脖子道:“你這老頭子出手倒還挺大方的,就索性連我這一份也買去吧?!?/p>
“無雙書生”詭秘一笑,道:“你真的想要?”
那人喝道:“休得啰嗦!”
“無雙書生”又轉(zhuǎn)身對已拿了銀子的那人道:“你不覺得這銀子拿在手中燙手嗎?”
那人一橫眉:“老家伙……”
話音未落,突然慘叫一聲,那錠銀子已被他揚出老遠。
再看他的手,已變得紅腫一片。
那人如殺豬般慘叫起來,掙扎著想要向“無雙書生”撲過來,但“無雙書生”卻冷冷地道:“你竟然還敢亂動?趕緊回去挖些地龍用火煎成湯喝了,否則必將全身潰爛而死!”
那人便定在那兒了。然后,突然轉(zhuǎn)身,飛一般地向家中跑去。
剩下的那人臉色蒼白,早已站了起來,嘴里不住地迭聲道:“妖術,妖術……”邊說邊退,待退出三四丈遠,才一轉(zhuǎn)身連滾帶爬地跑了。
“無雙書生”微微一笑,這才掏出那副以烏石象牙鑲成的金棋,開始擺上那副殘局。
寧勿缺忍不住道:“前輩,他……”
“無雙書生”打斷他的話道:“你放心,其實不用任何藥,他的手也會在兩個時辰之后完好如初的。”
寧勿缺驚訝地道:“那……”
“無雙書生”笑道:“讓他嘗一嘗地龍的味道也未必是件壞事,其實地龍雖然樣子丑陋,但卻是一味好藥,吃了還可以滋陰補陽呢?!?/p>
寧勿缺這才明白過來,不覺好笑。
棋局剛剛布好,便已聽得遠處一片沸騰,叫叫嚷嚷地有一大幫人向這邊跑來。
“無雙書生”皺了皺眉,道:“沒想到這樣兩個不成器的小子居然也能邀上這么多人。”
寧勿缺道:“吃了虧的那人叫李勇,他有個兄弟在官府中謀差,據(jù)說是縣丞。”
“無雙書生”冷笑道:“原來如此!”
很快那一幫人便已沖到這邊來了,有十人之多,與李勇一起落荒而逃的那人跑在最前面,距涼亭尚有三丈之時,他便停了下來,指著“無雙書生”大叫道:“就是這個老家伙,他會妖術,竟用妖術傷了李大哥!”
便有兩個人沖向“無雙書生”,厲喝道:“老家伙,是你傷了我們李大哥嗎?”
“無雙書生”緩緩地點了點頭。
其中一人叫道:“看在你年紀一大把的份上,我們給你留些面子,只要向我們李大哥磕頭認個錯,再賠上三百兩銀子,我們便放過你!”
從涼亭逃回去的那人忙低聲道:“他的銀子不能要,有邪氣……”
“何仲莫怕,有我李半仙在,哪有他妖人作威的份?”
說話的是一個尖聲細氣的瘦漢子,寧勿缺當然認得這個龍堆莊的李半仙,平日他常常為莊上畫畫符,趕趕鬼。
“無雙書生”連瞧都沒瞧他們一眼。
三個腰扎紅布條的小伙子沉不住氣了,叫道:“這老家伙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不成?得好好敲敲他的老骨頭!”
人群中又有一個人叫道:“寧公子,你怎么也與他攪在一起?快快出來!”
顯然,寧家在龍堆莊頗有威望,他們也不想得罪寧家之人。
寧勿缺道:“這位前輩并未用什么妖術,何況,李大叔本也有不對之處……”
外面便有人大叫道:“寧公子,你竟胳膊肘朝外拐,替這老妖人說話?”
寧勿缺聽他們不分清紅皂白,索性便不說話了。
何仲道:“我們把這妖人抓了送去衙門!李勇有兄弟在縣衙門里,進了衙門,還怕不能治這老頭子的罪!”
話音剛落,便有兩個人哇哇叫著,向涼亭里撲來,他們兩人心里是如此想的:“如果我抓住了這老家伙,李勇的兄弟還不對我大加贊賞?那時說不定還能謀個差使當當!”
想到美處,他們便忘了這老人會"妖術"了。
眼看他們二人就要挨近涼亭時,突然大叫一聲,憑空飛跌出去!
十幾個人便如潮水一般,“嘩”地退出老遠,人人面色大變。跌落于地的兩人一骨碌地爬了起來,更是面如土色。
大伙兒驚問他們是如何會突然摔出來的,可他們卻說不清道不明,說是在稀里糊涂中只覺一股大力突然涌來,然后他們二人便飛了出去。
這么一說,眾人更是心神不定。
李半仙有心要在這個時候顯點本事,可他兩條腳卻又軟得如同一對麻花,渾身虛汗直冒,哪能再有動作?
“無雙書生”突然走出涼亭來。
眾人又“轟”地退出一大截,只是口中不住地罵“無雙書生”。
“無雙書生”也不說話,卻在地上拾起一截枯枝,弓下身來,以涼亭為中心,劃出一個大圈來。
圈子約摸有四丈寬,劃完之后,“無雙書生”對眾人冷冷地道:“以此為界,若誰敢踏進一步,便休怪老夫不客氣!”然后,他頭也不回地進了涼亭,對寧勿缺道:“我們開始吧!”
外面眾人竟然真的不敢再踏進圓圈一步了!
寧勿缺已完全相信龍堆莊惟一一位武師所說的話了,“無雙書生”的武功的確已是超凡入圣!
寧勿缺道:“前輩既要下棋,又要應付他們,恐怕會分心吧?”
“無雙書生”淡淡一笑,道:“他們都是一些小角色,對于老夫來說,與一棵樹一根草差不多,是不會有任何威脅的。何況,即使有影響,對你也是一樣的,你身為龍堆莊的人,現(xiàn)在卻與一個被龍堆莊人視為妖人的老頭子對弈,恐怕心中也是有顧慮了,如此一來,我們之間便扯平了?!?/p>
寧勿缺道:“我知道你用的不是什么妖術,所以對他們的話我根本不會放在心上,只要自己心中無愧,何懼人言?”
“無雙書生”有些吃驚地望著寧勿缺,道:“沒想到你小小年紀竟也有了這樣的見解,很好,很好……”
不知怎么的,他今天竟變得如同好好和尚一般,動不動便要說“很好,很好”。
兩人便真正地沉浸于這一局棋中了。
仍是“無雙書生”執(zhí)紅子先行,不過這一次,他已不再是先使順水炮了,而是先將自己九宮中的老帥平移了一格。
寧勿缺微微一笑,竟然還是如上次一樣躍馬河口。
這已是一匹殘馬了,在它的身側(cè)是一邊空闊之地,無遮無攔。也許,它是從刀光劍影中沖出來的,它已看到了無數(shù)的士卒在它身側(cè)倒下。
馬靜靜地站在那兒,雖然靜,但它的肌肉卻是繃得緊緊的,有一股生命力在它的體內(nèi)涌動著,只要號角一響,它隨時都可以從這一片空闊之地沖將出來,馳騁沙場。
好一匹烈馬!
“無雙書生”緊了緊手臉,又用一只中指沿著自己的鼻梁溝很慢很慢地搔著。
終于,他的眉頭一跳,飛快地伸出右手,抓住了自己已突進對方陣地的“兵”,但抓住之后,竟一時放不下了。
他的手便那么停在空中,如同一具雕塑,良久良久,那只“兵”最終被他小心翼翼地安放了下來。
“兵”居然是在對方馬蹄可及之處,只要寧勿缺的馬蹄一揚,“無雙書生”的兵就會悲壯死去。
寧勿缺幾乎在他落子的同時,便已緊跟著下了一步,不過并未動馬,而是把自己惟一的一顆“士”斜移了一步。
“無雙書生”似乎早已料到了這一點,想也沒想,就把自己的車“轟轟”開出,一進千里。
場面上的殺氣大熾!
寧勿缺的神色凝重起來,猶如怕冷似的攏著雙手放在嘴邊哈著氣,哈了好一陣子,才出了一步。
一步一出,雙方兵力更是犬牙交錯!
似乎已有不絕于耳的戰(zhàn)鼓聲擂起,報信的兵在策馬飛馳,將一個又一個的命令從主帥口中傳出,戰(zhàn)馬在不安地刨著蹄。
在他們兩人對弈的當兒,那十幾個人仍是圍在圈子外叫罵不止,但對于這時的一老一少來說,已沒有什么影響了。
真正的短兵相接開始了。
“無雙書生”的紅子如同潮水般一浪緊似一浪地向?qū)Ψ接康?,寧勿缺不緊不慢地支撐著,似乎并不著急,他的老帥在九宮中團團直轉(zhuǎn),幾次死里逃生。
突然,“無雙書生”的紅子開始退了,退得極為有條理。
寧勿缺的眉頭一跳,抬頭看了看“無雙書生”,很干澀地笑了一下,開始了長久的思索,長久到連天都一寸一寸暗了下來!
“無雙書生”打著了火,點燃一支模樣古怪的燭火。
幾乎便在他點著燭火的同時,寧勿缺終于出手了,他竟把自己最有殺傷力的兵送入必死之地!
兵死了!“無雙書生”毫不猶豫地吃了它。
紅子再一次直卷過來!
然后又一次退卻!如此重復了三遍。
寧勿缺的鼻尖上已冒出了細細的汗珠。他的黑棋在“無雙書生”的屢進屢退中,已被扯動,陣腳有些虛浮了。
這時。圈子外邊已有人大叫:“公子!公子!”是寧勿缺父親的小書童。因為寧勿缺父子倆都嗜書如命,所以這個小書童平日必須伺候兩人。
寧勿缺對小書童的叫喚聲毫無反應,書童急得就要上前沖向涼亭,卻被人一把拉住了,再向他解釋了一遍,小書童就更慌了神。
寧勿缺舔了舔嘴唇,覺得口有些干。
“無雙書生”見自己的棋子占了上風,不由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便靜靜地坐著,右手手指勾了起來,輕輕地叩擊著自己的大腿。一下,二下……
圍觀的人見涼亭中一老一少似乎已經(jīng)入定,根本不理會他們的大叫大嚷,因此有一部分人泄了氣,抽身回家了。
只有李勇、何仲的幾個死黨還守在那兒,伺候?qū)幬鹑钡男滦≈魅嗽谶@“妖人”手中有什么閃失,所以也留了下來,不知他從什么地方搬來了一塊石頭,便坐在那兒,慢慢地等待。
寧勿缺的目光不知什么時候已離開了棋盤,輕移到那支跳躍不定的燭火上,但他的目光卻顯得很是空洞,顯然是在默默想著棋局。
倏地,他輕輕地“啊”了一聲,聲音很短促,卻可以聽得出其中充滿了喜悅!
然后,便突地把自己惟一的一個象飛開一角,孤零零地呆在那個角落里。
“無雙書生”一愣,看著棋局,又看了看寧勿缺。
之后,兩個人的動作都變得極快,兵來將擋,水來土淹,廝殺空前激烈!
倏地,寧勿缺清脆地喊了一聲:“將!”
“啪”的一聲脆響,寧勿缺的一個“卒”落定了!
此時,寧勿缺只有三個“卒”了,在他的后方,是一“將”一“士”,那只“象”已在角落中死去。
但從寧勿缺的聲音中聽來,他卻是顯得頗為興奮,聲音有些顫。
“無雙書生”心猛地一沉,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九宮附近已被這三個“卒”包圍得水泄不通了!
他的目光投向?qū)Ψ降年嚑I,那邊,他的兵力頗為強大,有一車、一馬、一兵,在自己這邊還有一只“炮”,遠遠覬覦著對方的后院。
可惜他所有的兵力都已處于一種莫名奇妙的環(huán)境中,大有鞭長莫及之意!
沒有一個兵力來得及回朝救帥,也沒有一個兵能立即把對方的九宮構成致命的威脅!
怎么會這樣呢?
無奈,他的車一潰千里,乖乖地擺于對方“兵”前的槍尖所及之處。
又是“啪”地一聲脆響,移動的卻是寧勿缺的老將。
“無雙書生”剛要挑開與“車”對峙的小“卒”,卻又停止了,因為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陷于絕地。
對方三個“卒”驕傲地看著自己九宮中的老帥,老帥在對方的槍尖下戰(zhàn)戰(zhàn)兢兢!
回頭已無力!就是因為這三個只能前進不能回頭,一步一個腳印的“卒”!
呵!竟然穿越了層層艱難險阻,最后兵臨城下!
“無雙書生”突然覺得有一種什么東西涌上心頭,他仿佛看見了曾經(jīng)咤叱風云的將帥們在目瞪口呆,倒是尸橫遍野的那些黑臉士兵,從地下爬了起來,嘶啞著聲音,慢慢地移動……
他緩緩地抬起了頭,驚訝地發(fā)現(xiàn)寧勿缺已是一臉淚痕。
寧勿缺輕輕地道:“好苦的棋……”
說的話,竟然與好好和尚一模一樣。
“無雙書生”的心中不由一動,驚詫于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與一個年過花甲的老和尚能有驚人一致的想法!
“無雙書生”有些感慨地道:“你又贏了!”
寧勿缺緩緩地道:“是這些不起眼的士兵贏了,國破山河在,只要山河在,只要有一個士兵還活著,就有東山再起的一天!”
他的神情中,有一種超越他年齡的悲愴慨然之氣!
“無雙書生”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在輸了這一局后,竟然并沒有如想象中那樣覺得匪夷所思。
如果讓江湖中人說“無雙書生”戚無雙竟然輸給了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有誰會相信呢?
可事實卻已經(jīng)發(fā)生了。當面對這樣一個事實時,別人會大驚失色,而“無雙書生”自己,卻已不會太過吃驚了。
從他見寧勿缺下第一步棋開始,他便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寧勿缺是一個近乎天才般的棋手,甚至于他的舉棋、落棋都有一種大家風范,這種風范,從一個少年身上表現(xiàn)出來,實在是不可思議!
寧勿缺終于從這局棋中“走”出來了,他拭去臉上的淚水,道:“前輩好棋力,居然走出了棋譜中沒有預料到的殺著!”
“無雙書生”笑道:“連棋譜中沒有預料的殺著你也應付得了,豈不是說明你的棋術更是不凡了?”
寧勿缺笑了笑。
“無雙書生”道:“不知小兄弟師承何人?”
寧勿缺道:“我沒有從過師,甚至于沒有正兒八經(jīng)地下過棋。”
“無雙書生”沒有說話,盡管寧勿缺的話聽起來有些不可思議,但“無雙書生”卻相信這是真的。因為他知道真正超一流的棋手,絕對不會拘泥于某一種思路的。在棋派中,有正棋、野棋。正棋遁規(guī)蹈矩,下得四平八穩(wěn);而野棋卻是不拘一格,“信手拈來,皆成文章。”
下正棋的人中,其高手,比下野棋的人多得多,但是,絕頂高手,卻多是在下野棋的人之中。
寧勿缺又道:“這一局棋,是古代一位亡國之君留下來的。一國之君,本是九五之尊,一呼百應,突然之間成了階下囚,在這種轉(zhuǎn)變的過程了,自然會有無數(shù)尋常人生變。也許,在這個時候,他明白了自己亡國之原因所在!”
頓了一頓,接著道:“這一局名為‘國破山河在’,也是由此而來。真正的名局之中,都是有棋魂的,而這一局棋的棋魂便附在了棋局中的‘兵’身上。也許,這位亡國之君明白了真正偉大的并不是他們這些高高在上的君王,而是那些平凡普通的士兵。當大廈將傾時,他們就默默地以自己的身軀支撐起來……”
燭火在風中搖曳著,現(xiàn)在終于滅了,涼亭一下子陷于一片黑暗中。
兩人都沉默著。
“無雙書生”終于開口道:“小兄弟,勝負已分,你可以向我索要你需要的東西了?!?/p>
寧勿缺道:“我想讓前輩把你的武功傳授于我?!?/p>
“無雙書生”不假思索地道:“沒問題。不過既然如此,為何你不索性拜我為師?雖然我兩次負于你,但在武學方面,想必還是可以做你師父的?!?/p>
寧勿缺道:“前輩的武功高深莫測,而我手無縛雞之力,當然無法與前輩相比,但拜師學藝并不是看誰的造詣高便可以拜誰為師的,何況,也許我根本就不是一塊練武的料子,如拜了師之后卻一無所成,反倒會辱沒了前輩的名聲?!?/p>
頓了一頓,又道:“再說,我爺爺也不希望我成一個習武之人,他沒有逼我學著料理生意,已是十分開恩了。”
“無雙書生”見寧勿缺執(zhí)意不肯拜師,不由心中有氣,暗道:“許多人求都求不來這樣的機會呢,我看你天資不凡,才想成全你,而你倒好,還在這兒推三阻四的!”
當下便道:“既然你心意已決,我也不會勉強你。你不拜我為師,我便不能親自指點你了,現(xiàn)在我把集數(shù)十年精力所創(chuàng)的武功心法交給你,你可以按上面所言自己修練。不過,我先要提醒你一件事,我的武功心法在江湖中還是有些價值的,所以你必須要嚴守這個秘密。否則,必定有江湖人物覬覦這本武功心法,那時候,也許它會為你帶來殺身之禍!”
頓了一頓,他的聲音變得有些沉重了:“江湖中有些人心狠手辣,不是局外人所能夠想象得到的。切記不可讓他人知道你手中有我的武功心法!”
寧勿缺聽他說得鄭重,便道:“我明白了,幸好我一向很少與外人接觸,學了一段時間之后如果學不成什么,我便毀了它。此武功心法是前輩寫出來的,前輩自然是用不著它了!”
“無雙書生”呆了一呆,道:“也只好如此了。我沒有徒弟,卻又舍不得讓我的武功在若干年之后隨我一起從這個世間永遠地消失,所以我便寫下了這本武功心法,指望后人能發(fā)現(xiàn)它,也算我沒有白來世間走一遭吧。唉,這種想法,其實也是可悲的,誰知道以后拿到它的人,能否用得到它呢?即使那人也是武林中人,而且又能學成書面所載之武功,可那人若是一個十惡不赦之人,那老夫豈不是作了孽?”
寧勿缺道:“前輩放心,也許我能學得上面的一些武功也未可知,那樣的話,尋常人想要搶這本武功心法,也是不行了。既然這樣,我就不用把它毀去了。而是等到前輩來索回時,我再把它交還給你?!?/p>
“無雙書生”道:“這倒也是,我看以你的資質(zhì),應該能學得一些武功的……”
不知為何,他又嘆了一口氣。
寧勿缺道:“我兩次奪得前輩所愛,前輩會不會怪在下?”
“無雙書生”哈哈一笑,道:“當然有些舍不得,可是愿賭就要服輸,對不對?何況要不是因為你,老夫還會永遠地忘乎所以呢!直至此時,老夫才算真正明白‘江山代有人才出’這話的意思了?!?/p>
寧勿缺道:“其實,與其說是我勝了前輩,倒不如說是古人勝了前輩?!?/p>
“無雙書生”一怔,道:“此話怎講?”
寧勿缺道:“因為無論是用藥,還是下棋,我都是從古書中學得,千百年來,古人的知識積沙成塔,聚水成河,而我卻投機取巧,從他們那兒輕輕松松地取來了,也許那是他們窮其一生才悟到的東西。所以,可以說是千百年來的許多古代圣人聯(lián)手勝了前輩!”
“無雙書生”忍不住笑道:“你倒會說話,讓我輸了好像也挺體面似的?!?/p>
寧勿缺自己也笑了。
“無雙書生”道:“我號稱‘無雙書生’,其實并沒有讀多少書,只是會些棋琴書畫而已。不過,比起那些酸夫子來說,我倒自認為我這個江湖的武書生比他們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心中暗暗奇怪在這個少年面前,自己怎么會有如此濃的談興。
寧勿缺道:“人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那是說小了,其實書中什么東西都有,也可以說什么東西都沒有!”
“此話怎講?”
“對于一些嗜書如命之人來說,他自可以從書里找到許許多多甚至比生命還珍貴的東西,這又豈是黃金、玉塊可以比擬的?而一些小無賴,他自是不會明白書中的玄機及深奧的妙用。”寧勿缺平靜地道。
“無雙書生”終是一生叱咤江湖中的人物,對寧勿缺把書本的作用抬得這么高,心里頗為不屑,但他是武林名宿,也不會與一個少年爭執(zhí)此事。當下,便從懷中掏出了一本線裝手抄的小冊,遞給了寧勿缺。
因為沒有火光,寧勿缺也看不清,但他的心情仍是有些激動的,因為畢竟這是一位在江湖中武功已是超凡入圣的前輩所述之武功心法。
他的感覺有些怪怪的,不明白自己這樣一個普普通通的少年怎么會與可以讓許多人聞風喪膽的七旬老者談這么久的時間,而且頗為投機。是自己有些不正常,還是對方有些不正常?或是兩個人都有些不正常?
正胡思亂想之時,突然聽得"哎呀"一聲,然后是“撲通”一聲,像是一個人栽倒了。
“無雙書生”冷笑道:“他們想乘黑掠過來,被我放倒了。”
寧勿缺有些吃驚,他可是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他也不明白怎么沒看見“無雙書生”如何動作,為何便有人倒下了呢?
他對“無雙書生”那本武功心法更感興趣了。
“無雙書生”站起身來,道:“小兄弟,我說過的話你可要放在心上,天色已晚,你回去吧!”
寧勿缺趕緊站起身來,道:“前輩自便!”
“無雙書生”朗聲大笑。
笑聲起時,他人還在涼亭中,等到笑聲落時,他已在十幾丈之外了。
直到“無雙書生”去了很遠,寧勿缺才回過神來,他在心中暗自笑道:“他這么飄來飄去,無怪乎會被鄉(xiāng)親們當作妖人!”
何仲等幾人連同寧勿缺的小書童見“無雙書生”遠去了,這才敢越過他劃的圈子走將進來,直奔涼亭。
小書童摸索著找到那截燃剩的火燭,點著后仍驚魂不定地道:“公子,那老妖人沒有傷著你吧?”
寧勿缺“哼”了一聲,不悅地道:“無緣無故,他傷我干什么?”
小書童忙道:“沒事就好,沒事就好,老爺在家中一定是等急了,公子快隨我回去吧。”
寧勿缺淡淡地道:“我爺爺會等我等急的么?”
小書童一時無話可說了,他也知道老爺子對這個孫子并不十分疼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