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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那窩小狐貍
作者:金格林   |  字數(shù):5320  |  更新時間:2021-06-04 11:12:50  |  分類:

現(xiàn)實小說

1944年2月14日,老天爺將我送到松遼平原上那個叫牛家坨子的小屯子。牛家坨子緊傍著松花江第一大支流伊通河。伊通河是條野河,經(jīng)常泛濫,但也留下了兩岸肥沃的土地。人們?yōu)榱松妫诖蠛觾砂墩倚└邖彽囟味ň酉聛?,便有了?dāng)?shù)馗鞣N色彩濃厚的“坨子”。我家一左一右,就有四五個“坨子”,吳家坨子許家坨子力坨子小坨子……坨子,就是高崗的意思。

我出生那些年,中國正發(fā)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1945年,偽滿洲國倒臺;1946年,東北率先進行土改;1948年,“三大戰(zhàn)役”的遼沈戰(zhàn)役,就在我家門前打響;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這些重大歷史事件,因我年齡尚小,并沒留下多少印像。

童年懵懂,讓我開悟的,卻是一窩小狐貍。

時間到了1951年5月。5月,是東北最好的季節(jié),大地從寒冬的蜇伏中蘇醒過來,小草萌芽,河流解凍,農(nóng)民從屋里走向屋外,翻地、撒糞、備壟、播種……一場風(fēng),兩場雨,麥苗鉆出來了,包米鉆出來了,高粱鉆出來了……幾天前,一望無垠的黑土地,眨眼兒的功夫,一片鵝黃暖綠,看得人心里癢癢的。

這個季節(jié),也是孩子最快樂的時候。我和三弟守禮整天都長在原野上,找鳥窩、抓小魚、捉蛤螞……這一年,我7歲,守禮6歲。守禮比我小,但比我有能耐,打架敢斗狠,還有一手好彈弓……守禮雖然厲害,卻沒我的花花腸子多,啥事兒,都是我指揮,他行動。

這一天,我和守禮剛鉆進東大甸子,就被在回子墳兒鏟地的父母發(fā)現(xiàn)了。

牛家坨子,我家住在最東頭,再往東,便是一片荒草甸子,大家叫它東大甸子。東大甸子是屯里放豬牧馬的草場,也是全屯的墓地。東大甸子?xùn)|北角,有七、八畝田地,是土改時分給我家的。因田地中間埋了幾座回民墓,便被大家叫成了回子墳兒。

父親一聲呼喝,我和守禮乖乖跑到他跟前。父親停下鋤頭,看一眼我們小哥倆,板著臉說:“別一天瞎跑,去把東河套的玉米間了?!?/p>

父親的話就是圣旨,我們家,從沒有人敢反對他的。

東河套,指的是伊通河的河邊兒。伊通河在牛家坨子的東邊,屯人習(xí)慣叫它東大河。東大河上游百十里遠,便是日本人修建的小豐滿水電站,每年到了汛期,水庫里的水裝不下了,開閘放水,我們下游這片田地,首當(dāng)其“沖”。人們?yōu)榱俗柚购樗疀_進家園,在離大河一、二里遠的地方,修了一條長長的防水堤,屯里叫大壕。大壕與大河之間空出的這片地帶,便是大河套。大河套,是洪水泛濫的緩沖帶,里面長滿了荒草灌木,也成了狼狐的天堂。土改時,我家雖然也分到了田地,但父親并不滿足,不顧東大河經(jīng)常泛濫的危險,帶領(lǐng)家人在大河套里又開出了十幾畝地。

我和守禮一路跑到東大河套。

我父親敢冒險,是他懂得莊稼生長的規(guī)律。他在東大河套種的大多都是高粱,高粱莖桿高,被水泡上十天半月的,水退去后,還能活,耽誤不了多少收成。種點玉米,就屬于碰運氣了。所謂“間”玉米,就是種玉米時為了保苗,每個埯子里點上三粒種子,小苗出土后,拔掉多余的兩株,只留一株長糧食。我和守禮到了地中,一頓亂薅,剛到晌午時就把活兒干完了。干完活兒,我和守禮在河邊又玩了一會兒,看到晌午歪了,便去找父母回家吃飯。

父母還沒走,坐在墳旁休息。他們好像正看著什么?我倆溜到跟前,也沒發(fā)覺。

回子墳,不知什么年間留下的回民墓地,就像牛家坨子沒有一戶姓牛的人家一樣,牛家坨子,也沒有一戶回民?;刈訅炗辛咦鶋炡?,大多塌陷到了地下,長滿了荒草。

我們到了跟前,這才看到,父母是在看墳地中間的小狐貍呢。

回子墳中間一座大一些的墳冢,底部被掏出一個大洞,洞口有三只小狐貍崽兒,正在撕扯著吃著一只野雞。

小狐貍小狗崽兒一樣大小,黑黃色,嘴巴尖尖的,小耳朵豎起,尾巴很長,全身油光光的。一只野雞,被它們吃了一半兒。它們嘴巴上沾著雞血、雞毛,還在你爭我奪,并不把旁邊看它們的人兒當(dāng)回事兒。

小狐貍的憨態(tài),激發(fā)了守禮的野性,他“呼”地一下?lián)渖先ィ『偙人€快,小屁股一撅,“嗖嗖嗖”全鉆墳洞里了。

這時,父母才發(fā)現(xiàn)我倆回來了。

母親責(zé)備守禮:“把你能的,還想抓狐貍,它們神著呢。”

回家的路上,母親囑咐守禮說:“以后,不要碰狐貍,它們有靈,和它們處好了,能保護人家。”

松遼平原是滿金故地,也是薩滿之鄉(xiāng),人們崇尚自然,相信萬物有靈,對狐貍更有許多敬畏,很多人家都供有狐仙牌位,稱保家仙。狐仙文化,一直是東北亞文化的一部分。

母親的話,讓我靈光一閃:狐貍神通廣大,將狐貍交好了,要啥有啥,想啥來啥,那多好。我將想法同守禮說了,他用衣袖蹭一把鼻涕,深沉地點點頭,馬上又犯愁了,小眉緊皺說:“咋能討好它呢?”

“狐貍不是愛吃雞嗎?咱們給它弄雞吃?!?/p>

“我操,你要敢抓咱家雞,咱爹不把你卵籽兒擠出來才怪?!?/p>

我眼珠一轉(zhuǎn)說:“王麻子家不是有雞嗎?”

王麻子是我家鄰居,家里養(yǎng)了一大群雞。王麻子和我父親年歲相當(dāng),三十多歲,長得人高馬大,臉型標(biāo)致,遺憾的是長了一臉麻子,整張臉看上去就像核桃皮一樣,坑坑包包的。王麻子是屯子里跳神的,也就是印地安語義上的薩滿。農(nóng)閑時,大家沒活兒干了,便有人開始閑得生病了,就有人請他去跳神兒治病。

王麻子神跳得怎樣沒人說得清?但他跳神跳來一個媳婦,一直是屯里人樂道的話題。

王麻子媳婦叫王大姑娘,和王麻子結(jié)婚后,大家還叫她王大姑娘。王大姑娘是王家坨子人,王家坨子離牛家坨子二十五里地。王大姑娘的父親是個大地主。王大姑娘十五歲那年沖了神兒,光腚兒滿街跑。聽說王麻子會跳神,王大地主將他請去,王麻子一番哼唱,王大姑娘的“神兒”來了,說王麻子是她前世丈夫。王大地主聽“神兒”如此說,又見自家姑娘光著腚被大伙看個夠兒,順?biāo)浦?,將王大姑娘許配給了王麻子。

王大姑娘嫁給王麻子后,“神兒”走了,人兒來了。多年后,我?guī)退覕?shù)了一下,一共生了十三個孩子,都奇跡般地活了下來。

我將主意打在王麻子家,守禮同意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將守禮叫起來。

我們帶著武器——彈弓和泥球,藏在王麻子家墻根下。

天空瓦藍瓦藍的,陽光像通透的水,滿屯子里滾著。家家戶戶門前屋后的柳樹、楊樹、榆樹,捧著一抱抱新綠,將一座座灰突突的泥土房都映綠了。我和守禮無暇感受這份美好,只盼著王麻子家快點放雞。每天這個時間,我父親早耪完半畝地了,但王麻子家還沒起來。我們等了好一會兒,王麻子家才有了動靜。一會兒,王麻子推門出來,看看天,走到墻根兒撒泡尿,回屋叫起幾個孩子——老丑子老夠子串鈴子,爺幾個懶洋洋地拿上鋤頭上地去了。

我們又等一會兒,王大姑娘才起來。

王大姑娘個頭兒不高,臉黑黑的長滿雀斑,裹著小腳,手中提著一桿大煙袋。王大姑娘的的大煙袋三尺多長,除了吸煙,還能當(dāng)拐棍兒,也是打孩子的家伙什兒。王大姑娘走出門,也看看天扭到墻跟兒,蹲下撒泡尿,然后一手提著褲子,一手提著煙袋,扭到雞窩前,煙袋鍋一勾,腰都沒彎,便將雞架門拉開了……如此,又為她的大煙袋增加了一份兒用途。

最先鉆出的是一只大紅公雞,它看看明光瓦亮的天,“嘔喔”一聲啼叫,叫聲未消,唏哩嘩啦,十幾只母雞全鉆出來了。這些雞出來后,拍打拍打翅膀,在院子里躉摸一圈兒,看沒啥吃的,一溜小跑兒鉆出院子,到街上打食去了。

王大姑娘打了個哈欠,回屋補覺去了。

雞到了當(dāng)街,四處散開。

我四處看看,屯子里除了陽光滾動,幾只狗趴在各家門前,一個人影兒沒有,便沖守禮點一下頭兒。

守禮皺著眉頭,拉開彈弓,對準(zhǔn)就近的一只蘆花母雞,“嗖”的一彈弓,只見那只蘆花雞“啪”的一下跳起來,接著又“啪”的一聲落到地上,伸伸脖兒不動彈了。

守禮打彈弓百發(fā)百中,天生的一樣,也難怪,后來能成為小興安嶺有名的獵手。

看到雞被打死了,我跑過去,將雞包在衣服下擺,轉(zhuǎn)身就跑,身后,守禮在后面緊緊跟著我。

我們一口氣跑進了東大甸子。

綠油油的大甸子里,除了鳥鳴蟲叫和一群豬在遠處拱動,一個人影兒都沒有。我放心大膽地拿出雞,守禮的彈丸正中雞頭。我將守禮好一番夸獎,他很高興,一邊抹著鼻涕一邊二哥長二哥短地叫個沒完。

我們踩著甸子上斑駁的綠色,一會兒便到了回子墳兒。

我將死雞放在狐貍洞口,和守禮離開一段距離,躲在一蓬干草后,觀察著洞口的動靜。

雞味兒傳進了洞里,不久,三只小狐貍?cè)珡亩蠢镢@出來了,看到雞,馬上奔過去,拼命撕扯著,一會兒,血肉模糊,雞毛飄得滿地。我和守禮再也蹲不住了,湊到它們跟前兒。小狐貍的勁頭全在雞上,小眼睛雖然看著我們,并無敵意。守禮不安分了,他一伸手抓住一只小狐貍,小狐貍想跑,守禮拿起一塊肉送到它的嘴邊,它竟就著守禮的手吃起來。我一看,也伸手抓住一只,它也在我的手上吃了起來。

一只老母雞,很快被它們吃光了。

我們征服了小狐貍,我們隨意用臉貼它們的小臉,用手撫摸它們?nèi)彳浀男《瞧?,它們似乎很喜歡,討好地伸出小舌頭舔著我們的手指。

我們不知玩了多久,它們的父母——兩只火紅的大狐貍跑回來了。大狐貍有半大草狗大,拖著長長的大尾巴,黃中帶紅,在太陽下光芒閃閃。它們對我倆現(xiàn)出敵意,脊毛豎起,尾巴拖在地上,呲牙咧嘴嘶叫著,圍著我們轉(zhuǎn)圈子,隨時準(zhǔn)備發(fā)起攻擊。我怕惹惱它們,和守禮趕緊放下狐貍崽兒,戀戀不舍地離開了回子墳兒。

第二天,我和守禮故伎重演,在王麻子家又打死一只雞。

這是一只黑色的老母雞。或許是受薩滿文化影響,認為黑色不吉利,從小我就對黑色天生反感,不敢走夜路,不愿穿黑衣服……我對守禮打死黑雞有意見,讓他再打一只,他眼睛一翻,說道:“得了吧,咱們也不能太禍害人了?!?/p>

我只好抱著黑雞來到了回子墳兒。

我將雞放到洞口,等了半天,小狐貍一只也沒有鉆出來……想來,一定是昨天大狐貍受到驚擾,帶著小狐貍搬家了。

狐貍沒出現(xiàn),一個驚天動地的聲音出現(xiàn)了——“小兔崽子,原來是你倆將我家的雞,偷這兒來了。”

我抬頭一看,黑如鐵塔的王麻子,銅錢般羅列的麻子臉,變成了紫紅色,雞蛋大的牤牛眼,正虎視眈眈地瞪著我倆。我第一個想法就是逃,遞眼色給守禮,但我錯了,這時才看到,王麻子身后還有他兩個虎羔子兒子——老丑子老夠子,另外,還有一個母夜叉姑娘——串玲子。這三個家伙,都是打架不要命的主兒,他們從幾個方向?qū)⑽覀z包圍了。

老丑子罵道:“揍死他們,揍死這兩個小雜種?!?/p>

老丑子剛罵完,老夠子給了我一拳,一拳就把我打倒了,老丑子又上來加上兩腳。這時,守禮瘋了一樣,瞪著眼睛,握著拳頭,“啊啊”叫著沖向老丑子,沒等挨邊兒,被老丑子一腳踢倒了。好漢不吃眼前虧,我抬起頭對串玲子說;“串玲姐,我們賠還不行么?”

串玲子比我大三歲,平時我就叫她串玲姐。串玲子野是野,但長得漂亮,我對她頗有好感。沒等串玲子說話,王麻子開腔了:“小兔崽子,你們賠得起么?走,帶他們找他老子張海怪去。”

張海怪是我父親的綽號。我父親是遼陽人,當(dāng)?shù)赜幸痪漤樋诹铮哼|精海怪秀巖大腦袋。意思是說,遼寧的遼陽、海城、秀巖這三個地方,人都特別精明。按理說,我父親生在遼陽,叫遼精才對,鄉(xiāng)下人胡按馬槽,將我父親叫成了海怪。王麻子和三個孩子押著我們,拿著罪證黑雞和一把蘆花雞毛,來到了我們家。

王麻子有意讓全屯人都知道,剛到我家大門口,就扯開跳神的嗓子喊起來了:“張海怪,你給我出來?!?/p>

晌午了,下地的人都回家了,聽到喊聲,我爹我媽大姐二姐都出來了。

我爹看是王麻子,面色不悅地問:“嚷嚷什么,誰得罪你了?”

“誰得罪我了?問你兩個小崽子。昨天偷了我家一只大蘆花雞,今天又偷了我家一只大黑雞。這兩只雞,都是下蛋最好的雞,他們打死喂狐貍?cè)チ恕!彪S著王麻子痛不欲生的陳述,老夠子扔下黑雞,老丑子扔出一把蘆花雞毛。

我父親看著罪證,鐵青著臉問我和守禮:“真是你倆干的?”

守禮馬上將我出賣了,低頭小聲說:“二哥讓我打的。”

父親什么都明白了,一臉殺氣,突然掄圓了胳膊,“啪、啪”兩記響亮的耳光,打在我臉上。我眼前金花亂冒,耳朵嗡嗡響,這時,他又飛起一腳將我踢趴下了。按理說,打孩子到這個份上也就行了,但父親并沒有停下,他的腳帶著風(fēng)聲,在我身上踢來踹去,我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只皮球,在他腳下滾著……痛觸中,就聽媽媽大姐二姐哭喊著拉我父親,但我父親好像瘋了,還在不停打我。

我終于明白了,為了兩只雞,他不打死我是不會罷休的。我放棄了抵抗,也抵抗不了,只等著父親將我打死。

迷糊中,救星來了,是我外婆還有剛吃午飯的鄉(xiāng)鄰們。鄉(xiāng)鄰知道我父親的脾氣,沒人敢上前勸,但我外婆不怕。外婆也有一桿大煙袋。外婆不由分說,一煙袋鍋刨在了我父親頭上。父親見有人打他,一看是我外婆,這才住下手來。外婆不依不饒,又上前打了我父親兩個耳光,開始罵人了,罵的卻是王麻子。外婆罵道:“你王麻子不是人,你流落牛家坨子,我不收留你,你都餓死了。多大點孩子,打死你兩只雞,燒你房子毀你地了,還打上門來了?”

王麻子被外婆鎮(zhèn)住了,嚅囁著道:“我哪打上門來了,只想說道說道,誰知道張海怪這樣狠?”

“張海怪的脾氣你不是不知道,你說道說道,那就是要孩子的命?!?/p>

王麻子開始道歉,說:“大娘,我也是一時氣糊涂了。大娘都說話了,那還說啥了。雞我不要了。走,回去?!?/p>

王麻子灰溜溜地走了,大家看沒熱鬧了,也散了。

我母親怎樣把我抱回屋的,我已經(jīng)不知道了。

我在炕上躺了三天。三天來,母親一直看護著我,每頓飯,母親都煮個雞蛋,剝好皮偷偷塞給我,看我大口小口地吞咽,母親總不忘提醒我一句:“慢點吃,別噎著?!闭f完,又勸我:“你不要生你爹的氣,誰讓他是你爹呢?!蹦赣H如是勸我,反過來,忍不住又小聲罵了:“打孩子哪有這樣狠的?真是胡子根兒?!?/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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