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白玉杯，十七朵梅花在白玉杯上競相開放，是取“臘梅傲雪”之意。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看到那個久違的身影，岳明驚喜交集，可怎么走也走不到她面前。他高聲大喊：蘇嬋——

女子回頭。不是別人，正是那個久別的她。

“嬋兒，真的是你嗎？你怎么千里迢迢跑到和田來了？”岳明一口氣跑到蘇嬋面前。蘇嬋微微一笑，“玉龍喀什河有滿河的白玉，我做夢都想來撿??！”岳明懊悔，嬋兒跑來看白玉，始作俑者是自己，是自己給她勾畫了那樣一個美麗的白玉河。

找了她那么久，打死也沒想到她會來這兒。這樣想著，岳明歉意地說：“嬋兒，對不起，我那是在開玩笑?！?/p>

蘇嬋瘦了，細(xì)挑的個子增添了一種單薄而憂郁的美麗，除此而外沒有別的變化。

岳明問她：“離開揚州一年多了，什么時候來的和田？”

蘇嬋說：“我先去蘇州幫師父干了幾個月的活。后來有人要來和田買料，我就搭伴一起來了，也算是了個心愿。”

岳明心里委屈地想，師父還指揮我到處找嬋兒，鬧了半天是為遮人耳目，原來他是幫嬋兒在蘇州取得平靜。就是再如何，也不應(yīng)該折騰我呀！難怪岳川總在小說里和他過不去。

“來那么久了，還沒有看夠這條河嗎，一個人走這么遠(yuǎn)。”岳明見蘇嬋的目光沒有離開河面。

“每次見到的都不一樣啊。我喜歡逆流而行。”

“和田兩條著名的產(chǎn)玉的河，都看了？”

“白玉河和墨玉河嗎？”

“對，玉龍喀什河自南向北流經(jīng)和田綠洲，在闊什塔什與喀拉喀什河匯流成和田河。然后注入塔里木河，是塔里木河的源頭之一?！痹烂髦钢h(yuǎn)處說。

“師哥，昆侖山看著就在眼前，其實要走好久才能到山腳下。”

“去過嗎？”

“沒有。我就顧著看河了?！?/p>

“那你聽說過這里古時候是怎么采玉的嗎？”

“知道啊，是從河里揀或撈籽玉，主要是在秋季和春季。聽說古時候維吾爾女子在月夜里下河撈玉，玉在水中反射著月光，只有女人看得見摸得著。這就是所謂‘陰人招玉’吧。”

兩個人在沒話找話說，都怕冷場，怕觸及逃婚的事，怕說到岳川。岳明也沒有問起嬋兒的生活境況。

兩人默默走出河壩。岳明提議一起去吃飯，嬋兒說和田街上的漢餐館很少，不如去她住的地方做飯吃。她說：“師哥來了，我理應(yīng)盡地主之誼?！笔前。D(zhuǎn)眼蘇嬋成了和田的主人，真是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明年到我家呀。

岳明知道蘇嬋很會做飯，便欣然前往。兩人在街上買了菜肉，去嬋兒的住處。

買菜的時候，兩人如影隨形，有商有量。岳明感覺如同在夢中，這是在他心里無數(shù)次想象過的小兩口快樂過日子的美景。只是此刻，不是在揚州古老的集市，而是在昆侖山下美麗的和田，岳明很享受這一時刻，愿意用心永遠(yuǎn)記住這一幕。

蘇嬋住在一個綠樹環(huán)蔭的維吾爾族小院。小院里十分潔凈雅致，葡萄架下放著喝茶的小桌，屋前盛開著五六種夏花。

岳明在院角看到了蘇嬋的工作室，里面有雕琢機(jī)床和一些工具，以及堆放的原料。最令他驚訝的，是一個放在墻根的古老的手工砣機(jī)，這種碾玉的技法沿用幾千年，可以說已經(jīng)失傳，可能師父還用過。岳明感興趣地問：“這是哪弄來的琢玉機(jī)？”

蘇嬋說：“是肉孜大叔拿來放我這兒的，他說二十年前有個漢族玉雕師放在他家大車店的，那個玉雕師說要來取，可一直沒來。肉孜大叔以為我還可以用，可惜……”

岳明：“這可是文物啊，灣頭鎮(zhèn)、相王弄有沒有都難說。”

蘇嬋：“早些年我在蘇州專諸巷看到過有人用?！?/p>

專諸巷從明清時期就是蘇州玉器一條街，明代蘇州玉雕巨匠陸子岡以及古代一些知名匠人都出自那里。岳明搖搖頭，可惜地說：“師父說過，這種方法解玉對玉石的內(nèi)在結(jié)構(gòu)損傷較小，油脂度呈現(xiàn)得更足，就是效率低。可惜我從未親眼觀看過這種古法的解玉過程。”

蘇嬋說：“這個已經(jīng)不能用了，不過我可以給你演示一下。這里是用腳踏下面的繩帶傳送動力，這里調(diào)水在鐵片來回轉(zhuǎn)動下，用金剛砂把玉石解開?！?/p>

古人的聰明智慧令岳明贊嘆，那真叫做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岳明同時感受到了蘇嬋生活的安靜和穩(wěn)定，“嬋兒，你在這里要安營扎寨了？”蘇嬋笑著說，“在原料產(chǎn)地近水樓臺啊，我不能辜負(fù)了和田?！痹烂魍蝗浑y過起來：“嬋兒，你這是在流放自己嗎？那都不是你的錯。岳川他……”

“師哥，不要說岳川?！碧K嬋打斷了岳明。半晌，她紅著臉說：“不干岳川的事，是我自己一直都沒想好要不要和馬琪結(jié)婚。”

“既然沒想好，為什么要答應(yīng)馬琪？”岳明話里帶了些責(zé)備的口吻。蘇嬋解釋，“我以為答應(yīng)了他，我就可以死心了。”

“那還是應(yīng)該怪岳川，”岳明說?！八筒粦?yīng)該那個時候出現(xiàn)?！碧K嬋趕忙給岳川開脫，“師哥，岳川從來沒有給過我任何承諾，是我自己的問題。”

岳明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給岳明沖了茶，蘇嬋轉(zhuǎn)身進(jìn)了廚房。岳明坐在院子里，就聽得嬋兒淘米洗菜的聲音。轉(zhuǎn)眼，小院里彌漫著飯菜的香氣，真是個硬氣利索的姑娘。嬋兒幽幽的聲音傳出來，“師哥，你怎么還不結(jié)婚？我未來的嫂子該是個多美的女人啊。”

問題來得突然，岳明張口結(jié)舌。蘇嬋走出來望著他，他只好尷尬地說，“快了快了。”

蘇嬋換了話題。

“師哥，”她說。“在和田，你可是大名鼎鼎。一說我是揚州來的，幾乎沒有人不說起你?！?/p>

“罵我呢？”

蘇嬋笑了。

“嗯，也有罵的，”她說?！暗蠖喽荚诳淠恪ＡR也是說你財大氣粗，不給別人活路。師哥，你還記得我們小時候玩過家家，你扮月下老，讓我和岳川演新娘新郎。岳川背著我摔倒，把腿磕破了，你媽追著打你，你急忙跳河里。”蘇嬋說完大笑起來。

笑聲清脆，岳明卻聽著凄婉。怎么不記得！那時候其實是自己想背嬋兒的，可是嬋兒非要岳川當(dāng)新郎。難道那時候小小年紀(jì)的她就喜歡岳川了？岳明這樣想著卻沒有說出口，只是情不自禁地感慨了一句：“命中注定的事真說不清楚。”

“命中注定什么？”蘇嬋問。

岳明一怔，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把“命中注定”這句話說了出來，只好說：“我是說，如果那次不是岳川摔了你，我可能就給你們把婚結(jié)了。”兩人又笑了起來。

話說開了，氣氛便融洽許多。

這時候有人進(jìn)院來看蘇嬋的作品，原來她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生意圈子，似乎也有合作伙伴。蘇嬋進(jìn)屋拿出一個半成品，岳明眼睛一亮。那是一個白玉杯，十七朵梅花在白玉杯上競相開放，一定是取“臘梅傲雪”之意。玉杯還是毛坯，沒有打磨。來人看后放下毛坯，約定改天來送定金，滿意而去。

岳明接過那玉杯，問蘇嬋這叫什么杯。

“一捧雪。”嬋兒淡淡地回答。

“什么？你見過‘一捧雪’？”

“沒有，只是在師父那里看過一眼贗品，十分喜歡，就照著做了一個。關(guān)鍵是這塊白玉做別的可惜。”

“師父的‘一捧雪’真是贗品？”岳明想起岳川的小說。

“是贗品?！碧K嬋接著說，“師父說‘一捧雪’是陸子岡出的絕活，而且是給皇上做的。就算是贗品也是清代的贗品，很珍貴的。”

“不是贗品失竊了嗎？”

“什么時候的事？”蘇嬋驚問。

岳明答不出來，突然想起自己這是把岳川的小說和現(xiàn)實混淆了。這個壞岳川！他敷衍說，“哦，我記錯了?！?/p>

陸子岡巧奪天工的玉雕技法深得明代嘉靖皇帝歡喜，下令將陸子岡所有的玉雕作品收為宮中專利品，并借此提出欲親眼目睹陸子岡秘而不宣的“昆吾刀”（也有人稱“錕铻刀”）。不料，遭到陸子岡婉拒。這是陸子岡的堅持。

陸子岡還有一個堅持，就是在自己的作品上必須署名，他是手工藝人中第一個要求創(chuàng)招牌和品格的人?；噬厦懽訉鶠樽约鹤饕患癖也坏檬鹈懽訉f不署名就不雕。皇上說抗旨要砍頭，陸子岡只得接旨。幾個月后陸子岡交來玉杯，名為“一捧雪”，十七朵梅花在白玉杯上競相開放?；噬蠜]有發(fā)現(xiàn)陸子岡的署名，十分得意。卻有好事者指出，其實陸子岡不但留了名，還將自己的名字隱藏在了花蕊中?；实垡豢垂唬堫伌笈?，下旨?xì)o赦，一代玉雕大師就這樣傲然而終。最為蹊蹺的是，陸子岡的絕筆“一捧雪”也在宮中悄然失蹤。

師父講的這些故事多為民間傳說，不過講到最后，他又補(bǔ)充說，陸子岡雖死，那昆吾刀卻傳世了。師父的言外之意，似乎是昆吾刀與他有關(guān)。

岳明說：“嬋兒，這個玉杯我要了，你要多少錢我不還價?！?/p>

蘇嬋告訴岳明不能給他。她說：“師哥，這是別人預(yù)定的，我不好出爾反爾的。再說，廠里的事你怎么好做主?！?/p>

“嬋兒，我正要對你說，我已經(jīng)從廠里出來了，自己有了一個工作室。廠里六個玉工跟著我一起干呢，所以我自己說了算?！痹烂鬟@才說了自己的變動。然后又說：“你跟我回?fù)P州吧。先在我那里委屈委屈，我保證用不了三年……”

蘇嬋拒絕回?fù)P州。

她說：“師哥，你的好意我心領(lǐng)了。‘一捧雪’我有塊羊脂玉，專門給你做一個，就當(dāng)我給你工作室的賀禮吧。眼下我還不想回去，你沒看到，我這里有多舒心？”

是啊，這里就像世外桃源，安靜自在，工作累了就去河邊走走，這是別人想求也求不來的安逸。岳明心想，早知嬋兒這么喜歡和田，早帶她來就好了。

“玉則遇也，我肯定比你先得到好玉?！碧K嬋笑著說。

岳明想了想說：“嬋兒，你不回去，我也不勉強(qiáng)你，但你一個女孩子家在這人生地不熟的邊遠(yuǎn)地方，終究讓人擔(dān)心。這樣吧，我在和田朋友多，我托人照顧你，你不要拒絕。他們都是很好的人，不會影響你的工作和生活。”

蘇嬋看岳明懇切，只好說，“那就謝謝師哥了?！?/p>

飯后，蘇嬋送岳明回賓館。

岳明問：“嬋兒，岳川去法國留學(xué)了，你知道嗎？”蘇嬋微微一愣，“他學(xué)的不是國畫嗎？去法國是……”岳明說，“這小子又對壁畫感興趣了，說要去學(xué)學(xué)西洋壁畫?！?/p>

“他一定學(xué)得成?！碧K嬋贊賞地說。岳明看到嬋兒的表情，滿腹的話語鯁在喉中，終又咽了回去。

蘇嬋又轉(zhuǎn)移了話題。

她問：“師哥，這次來，和田玉石巴扎去過了嗎？”

岳明說還沒顧上，他記得以前是每周五才有交易，后來又加了個周日。“現(xiàn)在每天傍晚都有了?！碧K嬋說，“師哥，走，我陪你去轉(zhuǎn)轉(zhuǎn)，就去玉龍喀什河西岸公路邊的那個巴扎?！?/p>

剛走到河西岸就碰到了尤茹祥，他也正要去巴扎轉(zhuǎn)轉(zhuǎn)。尤茹祥見過蘇嬋，再加岳明介紹便成了熟人，于是三人行。

“巴扎”是維吾爾語，意思為“集市”。1985年之前，和田玉的經(jīng)營大多由公辦，并沒有玉石巴扎。許多朝代，對玉石的經(jīng)營實行官辦，嚴(yán)禁民間公開交易，尤其在清代，更是嚴(yán)而又嚴(yán)。但和田人售玉自古有之，被史學(xué)家稱道的“玉石之路”，就是在漫長的歲月里，和田人把和田玉銷往中原和中亞而形成的。

尤茹祥介紹玉石巴扎形成的歷程——先是比較專業(yè)的商販，后來采玉的人也加入了，再后來家里有幾塊玉的農(nóng)民加入了，再再后來農(nóng)民成了專業(yè)的采玉人和商販，開始在這里擺攤……先是周五，因為周五是穆斯林禮拜日。后是周五和周日，再后來是夏天的每天傍晚……先是沒有加工過的和田玉石，后來有了加工過的玉石，再后來是五湖四海中外玉石都來了……漸漸地，玉石巴扎形成了，這條街也向前延伸了半公里。

他們?nèi)齻€來到現(xiàn)場，這里人聲鼎沸，氣氛火爆，各種玉石琳瑯滿目。交易者用習(xí)慣的神秘方式交易，在袖筒里掰著手指頭傳達(dá)著價格信息，反復(fù)討價還價，最終拍手成交，或者甩手離開。也許經(jīng)常來這里才能淘到好貨，這一次，他們?nèi)丝帐侄鴼w。

第二天岳明離開了和田。尤茹祥派了一個維吾爾女孩子免費給蘇嬋當(dāng)助手，女孩子叫塔什克麗，就是玉石花的意思。塔什克麗的工資由玉石收購站發(fā)，蘇嬋為回報收購站，每個星期去收購站做一天義工。實際上這也是她挑選玉料的好時機(jī)，她明白，這是師哥能給她最大的照顧。

塔什克麗不但一天要給蘇嬋唱幾十首維吾爾族民歌，還給她講很多有關(guān)和田玉的民間故事，這讓蘇嬋十分開心。故事里有一句話：“寧做山上的玉石，不做巴依家的地毯?！卑鸵朗蔷S吾爾族、烏孜別克族語，意思是王爺、財主。

蘇嬋感覺很受鼓舞，對，她蘇嬋就是寧做白玉河邊的石頭，也不做馬琪這個“巴依”的玩物。她很感激師哥把塔什克麗送到了她的身邊?？上В镁安婚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