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紅關(guān)上門，望著滿地血紅的辣醬，各個國家的好口感在房間里升騰交織，渲染出一副奇特的畫面。聞著這刺鼻的味道，王小紅感到一陣昏天黑地，沖到廁所大吐特吐。

第二天，她下班后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去醫(yī)院檢查，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王小紅這才想起來被轟出家門的丈夫。她不免擔(dān)心對方的安危。這是一個周一，李鐸回北京了嗎？

王小紅撥打爺爺奶奶的電話，又自顧自地掛掉了。她又撥打李斌的電話，也沒等撥通就掛掉了。她滿心惆悵地地回家，路上，鄰居招呼她一起打麻將，她卻聽都沒聽見。

王小紅心神不寧地等李鐸回來?？墒强盏纫煌?，無人歸來。

第二夜依舊如此。

第三夜王小紅實在熬不住，于是大門敞開著就忍不住在沙發(fā)上沉沉地睡去。

第四夜王小紅不敢開門入睡了。她寫了一張紙：“鑰匙在老地方”貼在門上。后來又怕被鄰居恥笑，就又撕下來，改用牙簽撐著眼皮老實等著。

周五那天，王小紅終于熬不住了。她撥打了婆家人的電話，是奶奶接的。

“媽，你知道小鐸去哪里了嗎？”

“??？小鐸不是去海南了嗎？”

“海南？”

“對啊，不是去海南創(chuàng)業(yè)了？你不知道嗎？他三天之前跟我們講的?！?/p>

王小紅感到晴天霹靂。海南創(chuàng)業(yè)？他就這樣一句話不說就走了？她呆呆地坐下，一只手摸著依舊平坦的小腹，想象著那個正在成型的生命，和這生命還未成形的父親。

門外空無一人。

之后每周王小紅都會給劉貝貝和李巖津打電話。她還沒有告訴他們孩子的事情?？墒抢铊I依舊杳無音信。有時候接電話的是李巖津，老人家心疼自己兒媳婦孤苦伶仃地默默等待，便勸她不要太傷心，這種男人不值得。

這回王小紅沒有反駁，也勸老人不要難過，李鐸不會出事。

李斌那邊也沒有李鐸的什么消息，只是說之前打過一個電話，據(jù)說對方混得不好。

離家三個月后，李鐸回來了。

他暴力地半夜敲響王小紅家的門，一身酒氣地鉆進(jìn)來。黑色的頭發(fā)又染回來曾經(jīng)的干枯的黃色，還有一撮不長不短的辮子俏皮地豎在腦后。

王小紅沒好氣地想埋怨幾句，正要張口大罵，李鐸“撲哧”一下跪下：“小紅，救我！”

原來李鐸在海南經(jīng)營餐廳虧損得一塌糊涂，后來又去賭場想一夜暴富，結(jié)果愣是把五千塊的債務(wù)變成了兩萬塊。在那個年代，這是一輛小轎車的價錢。

李鐸管王小紅借錢。王小紅氣不打一處來，但是一日夫妻百日恩，看在曾經(jīng)他那么寵她的份上，王小紅不能袖手旁觀?？墒撬诸^沒有多余的錢，只借了五千給他。李鐸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因為債主揚言要剁掉自己的手指。但他又覺得此事丟人，也不讓王小紅向劉貝貝和李巖津求助。

不過王小紅還是求助了李斌，兩個人東拼西湊地，終于救下了李鐸的手指。

李鐸這下留下了，正常的夫妻生活可以重新開始。王小紅本想著這一檔子折騰之后，一切都可以塵埃落定，可是賴在家里的李鐸依舊不務(wù)正業(yè)。曾經(jīng)的痞子氣再露端倪：他白天拿著王小紅給的零花錢打麻將，晚上拿著王小紅的零花錢泡酒吧。

這些王小紅都道聽途說過，只是工作平日實在太忙，讓她無暇顧及丈夫的出格行為。

一天晚上李鐸又醉醺醺地回來了，然而他的身邊站著一個女人。

王小紅頓時怒火中燒。好事的鄰居們推門而出假裝倒垃圾，卻結(jié)伴對王小紅門口并排站著的兩個不速之客指指點點。

丟人……真是太丟人了。從小出身優(yōu)越、性格剛毅、正直勇敢的王小紅哪怕做著最大的肥差也不忘自己高貴的品行。她從不接受小恩小惠，高官厚祿更是吸引不了她，可是今天。自己的結(jié)發(fā)丈夫竟在大庭廣眾之下帶著小姐一起回家，還讓自己結(jié)賬？他們不怕死無葬身之地嗎？

王小紅拿出幾百塊錢摔在小姐臉上：“這是你包夜的錢。把他帶走，不要送回來了。”

李鐸一激動，跪著抱住王小紅：“王小紅！你混蛋，你又要趕我走?！?/p>

“放開我！”王小紅一腳踢出去，李鐸臉上多了一塊蹭傷。

“王小紅！你是不是又瞧不起我？你為什么又瞧不起我？”李鐸什么也不顧地趴在地上拖著自己無力的四肢向王小紅爬過去。

“王小紅，我走這些日子是不是你又找你的月亮哥哥了？”

“你胡說！”

“你別以為自己多清高就能瞧不起我，誰不知道你和月亮哥哥的那點破事?。　?/p>

“你是不是有病，你給我閉嘴！”

王小紅正想一個巴掌扇上去、被李鐸一把抓住手腕，一個用力推出去，正好磕在衣柜上。鮮血不知不覺地流著。

那拖鞋上有兩朵精心設(shè)計的毛絨球、像是兔尾巴。當(dāng)初獨自逛商場時的王小紅一下子看上這雙鞋，再三確定毛球沒有看上去那么不經(jīng)臟后，她咬牙用了半個月的工資買下來。而現(xiàn)在，這兩朵小球被鮮血染得像是紅色的蒲公英。

“我的……孩子……”

李鐸的酒勁瞬間清醒了一半，他抱起王小紅就往外沖，鄰居們也趕緊跟上。那是個圣誕節(jié)，人們都去商場購物狂歡了，街上空無一人。王小紅在寒冷的空氣里被凍得瑟瑟發(fā)抖，她的眼淚撲哧撲哧掉下來，可是腹部再疼也疼不過心痛。

王小紅心疼自己還未成型的孩子。

他一定傷得不輕……如果生出來時畸形我也要他，畢竟是我的孩子。

可是孩子還是沒保住。王小紅二十年后告訴李葉茴說那曾是個男孩。她笑談：“幸虧被那個王八蛋弄掉了，不然當(dāng)時一胎政策很嚴(yán)格，我就不能有你了?！?/p>

王小紅和李鐸的關(guān)系一落千丈。他們同住一個屋檐下，卻一句話也不說。即便睡在一張床鋪上也是背對著背。每次李鐸想過夫妻生活，王小紅都是一張死人臉從頭到尾。

不過對于不在乎你的人而言，沉默就是沉默，算不上懲罰。李鐸從小就好了傷疤忘了疼，很快，他就狗改不了吃屎地在網(wǎng)上找了一個女朋友。

武漢是妻子的地盤。上次明目張膽地帶著酒吧小姐回家后，李鐸就在街上被陌生人指指點點了很多次。所以這次他選擇了網(wǎng)戀。他和對象“毛毛”通過話，雖然普通話講不標(biāo)準(zhǔn)，但是講話細(xì)聲細(xì)氣、令人浮想聯(lián)翩……比性格耿直的王小紅溫柔多了，更何況毛毛給了李鐸一個“有北京戶口的人”應(yīng)有的尊敬，讓他在妻子那里逝去的大男子主義情懷得到充分滿足。

有一天晚上，當(dāng)王小紅和李鐸要入睡的時候，李鐸突然說：“我過兩天出去一趟，看看有沒有賺錢的機會?！?/p>

王小紅沒搭話。

他又說：“能不能給我點錢做盤纏？”

王小紅說：“滾?！?/p>

等王小紅第二天下班，李鐸已經(jīng)走了。家里被洗劫一空。不但值錢的首飾珠寶被席卷而去，掛著氣派的大屏電視機的地方只剩下光禿禿的墻。絲綢被、化妝品，甚至是結(jié)婚戒指都被一鍋端。王小紅靜靜地望著周圍的一切，然后打電話給李斌，剛想說：“我要跟你哥哥離婚。”結(jié)果一陣反胃。

王小紅撲在馬桶上吐得上氣不接下氣。她內(nèi)心涌上一陣陣悲傷:自己又懷孕了。

這個孩子就是李葉茴。

結(jié)婚手續(xù)辦得不算順利。李鐸消失了，沒人能簽字。

所以王小紅一個人養(yǎng)大肚子、生下孩子，等到孩子兩個月大的時候，音信全無的父親已經(jīng)消失一年了。李斌痛快地幫王小紅辦理了離婚手續(xù)，并囑咐她遇到麻煩可以找自己。

這下王小紅成了單身母親，身邊有著個人人避之不及的拖油瓶。

其實在懷孕期間，王小紅和李鐸離婚的消息就被曾經(jīng)的戰(zhàn)友們傳到“月亮哥哥”那里。那時候他已然移民且訂婚了一個中國女子。他又抱著同樣的八十萬人民幣現(xiàn)金，還預(yù)料到房價上漲所以多加了十萬來請求王小紅跟自己長相廝守：“小嫦娥，如果你把這個孩子打掉，我馬上跟你結(jié)婚。這一輩子我不會讓你受任何委屈?！?/p>

王小紅毫不猶豫：“謝謝你，如果能留孩子，我做牛做馬都會報答你。如果不能，那你就走吧?！?/p>

他的眼淚大顆地落下來，轉(zhuǎn)身走了。

李鐸的生活其實沒有自己想象的逍遙自在。毛毛雖然聲音溫柔，可相貌丑陋。顴骨高、下巴短，兩只眼睛翻上翻下，看起來像是兩條蠕動的肉蟲。還好，關(guān)上燈后都是一樣的，所以他們的房間很少開燈。李鐸強迫自己忘記那張臉，盡可能享受苗條的肉體和貓咪一般的聲音。

他們租了一個地下室，整日像兩只不害臊的野獸一樣粘著。白天，毛毛去街邊買小籠包豆腐腦，晚上她會去路邊買麻辣燙，然后大勺大勺地撒上麻將和蒜汁。李鐸像是重返娘胎，接受著另一個女人的哺育。

時光本可以就這樣慢慢度過，直到所有錢財耗盡，饑餓把懶惰的動物們逼出洞，重新學(xué)會做人?？墒钱?dāng)李鐸偷來的首飾盒里還有著幾條價值不菲的針織項鏈和翡翠玉時，毛毛的真實目的終于浮現(xiàn)。

像所有濫情電視劇里一樣，毛毛想要小三上位。李鐸一聽就傻了，他不能接受如此丑陋的姑娘，更何況對于王小紅他不能放棄……那個穿長裙的王小紅、雷厲風(fēng)行的王小紅、老實持家、道德感極強的王小紅是他內(nèi)心最不可觸碰的東西。只要她還在，李鐸就覺得自己有救。雖沒珍惜，但已然幻化成信仰。

在被騷擾了兩三天后，李鐸終于又采取了自己最擅長的“走為上計”。他兜里揣著最后兩三根項鏈，踏上了回到妻子身邊的路。

那時候他已經(jīng)離開家十三個月了。他不知道自己的三個月大的女兒叫做李葉茴，更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無家可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