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反復的估算著自己的高考分數,按照以往他們這個地區(qū)的重點錄取分數線,他還差了至少20分呢。原本理想中的名牌大學成了一個玩笑,現(xiàn)在連上個重點也成了奢望,他覺得自己真是倒霉極了,他不知道怎么把這次失利告訴他的那些親人們。
他那早已敏感的內心開始揣測起來,他們是不是會覺得自己本沒有那么大本領,過往的成績也許言過其實,這次的事情只不過是一個借口罷了,相比考試本身的失利,他更無法接受的是大家對他學習能力的質疑。
他完全有理由偷偷躲起來痛痛快快的哭一場,為這三年忍受的痛苦和承擔的壓力,還有希望的落空——不知多少個起早貪黑的日子,他獨自一個人捧著書在操場的路燈下、在教室過道的角落里、在眾人熟睡的深夜中、在一根根蠟燭的融化里,一步一步的走在同齡人的前面。
他是一只聰明的鳥,卻選擇了先飛。
但一想到這個有太多理由可以悲傷的家,和他那一生吃過無數苦頭的父親,就再也沒有勇氣灑下他那幾顆不值一提的眼淚了。
他的父親白天在外面忙農活一整天不回家,晚上回到家例行要做的一件事,就是變著各種法子安慰這個泄了氣的兒子。他用農民特有的瓷實而樸素的道理開導兒子,沒有什么是順利的,早受點挫折也許是好事。他也再一次申明自己對于兒子未來的堅定立場,無論是復讀還是選擇普通大學,他都會傾其一切支持他。
他也從心疼兒子的沮喪中,又聯(lián)想起了自己的過去。說起來,張子帆的父親在這個村子里絕對是一個知識分子,是村子里唯一一個高中生,而且是參加77年恢復高考后第一屆考試的高中生。不過他最終沒有成為他那個時代的幸運者,繼而開始繼承祖業(yè),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
所以,相比其他斗字不識的村里人來說,他父親算是文化人了,不單單可以教授張子帆一些文化課,讓張子帆從小便比同齡人學習好一些,而且在某種程度上也能夠引導他的價值觀的形成,終歸父親對苦難、生活、家庭、社會的理解顯然要比大多數農村人深刻、清醒得多。
原本兒子有希望成為名牌大學生,這也算實現(xiàn)了父親一生最大的夙愿,但現(xiàn)在他不得不安慰他那低落的兒子,引導他盡快走出來,能上大學,走出這個窮地方,已經是父親最大的驕傲了。
再說,還有什么比得上張子帆母親的去世而更讓這個男人悲痛的呢。當張子帆還是一個孩子大抵不記事的時候,他的母親便在床上安靜的睡著了,連一個赤腳醫(yī)生都沒來得及請,他的父親痛苦中用手推車把母親推到了鎮(zhèn)上的醫(yī)院,在路上就沒有了一絲氣息,母親永遠的睡著了。
這之后的生活,便成了兩口之家的相依為命。
張子帆有時候一聲不響的躺在床上,很長時間也不見聲色,父親在出山前都要故意走進他的臥室溜達溜達,假裝拿這個拿那個,翻翻這翻翻那,弄出點聲響來,裝著不經意的問他這個在哪那個在哪,其實就是放心不下他,多跟他說幾句話而已。
“不管上個啥大學,總比村里面其他家的要強,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备赣H總拿這樣的話安慰他。
是啊,他是一個爭氣的孩子,也是一個幸運的孩子,不管這次高考怎么樣,總比村里其他同齡人不知道要好到哪里去。這些跟他一起長大的小兄弟,除過上完小學和初中,有的家里目光短淺些,再加上學習成績不好,就讓他們輟學幫家里干農活了,有的家里條件好些的拼命想讓他們讀個高中,哪怕讀個中專技校之類也是美事,可孩子不爭氣也是沒有辦法了,早早的就開始混社會了。
在中國這個時候的農村,真正能走上大學這條路的恐怕就是鳳毛麟角了,難怪村里人都羨慕張家要飛出一個金鳳凰了。
父親的話還是起了一些作用,幾天過去了,張子帆也慢慢的平靜了。顯然他已經開始接受這個現(xiàn)實,能走出這個小山溝溝,去尋找自己外面的世界,說啥也沒有什么好抱怨的。
他開始主動的在鄰里周圍擺談起自己的考試結果來,又或者上山去幫父親一起拾掇拾掇地里的農活,乘著天氣好的時候也會走上幾個小時的路去鎮(zhèn)上找他的同學一起聚聚。
他一路走一路哼著電視里正流行的小調兒,偶爾停下來望著路邊大片大片綠油油的麥田發(fā)會兒呆,然后揪下旁邊一株不常見的小草,含在嘴里撅著繼續(xù)趕路……
年輕的他能順利的度過這次風波嗎?
……
時間來到公布高考成績的日子了。張子帆早早的吃好了飯,天還似乎并未大亮,他就準備動身去鎮(zhèn)上用電話熱線的方式查成績。
他心里忐忑極了,但又充滿了一絲期待。他害怕考得過于差強人意,他又期望命運能垂青于他。
就在這樣矛盾的心理中,他似乎邁不開步子,而且開始感覺肚子也不舒服起來,一連上了好幾趟廁所。
這成為他日后多年一直伴隨的一個毛病,一旦遇到緊張的事情,他的肚子便開始給他制造各種麻煩。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來到鎮(zhèn)上的,他不斷的在心里盤算所有的可能和所有可能出現(xiàn)后他能做的最好的選擇。
當他恍惚的撥通了查分熱線時,他似乎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周圍的一切聲音都消失了,唯一能聽到的就是他那顆即刻就要蹦出來的心臟的撲通撲通的聲音。
他做好了一切準備。他開始聽到了話筒里傳出來的聲音,至今他還清楚的記得那個情景。
“語文127分……”,他心里突地熱了一下,“數學89分……”,他的身體又突然開始發(fā)起抖來,手心里的汗水也瞬間冒了出來。他鼓起勇氣繼續(xù)往下?lián)軇与娫挵存I,他想該來的就讓它來吧。
他太過于悲觀和謹慎了,他的分數比他預估的分數超出了整整15分。當然也過了重點分數線,雖然只有僅僅的8分。
當他終于聽到自己的分數時,他突然變得興奮極了,仿佛所有的血液都集中到了他的大腦里,滿臉高度充血。他激動地叫出聲來,并做了一個不易被周圍人察覺的很時髦的肢體動作。
顯然,他高興壞了。在他本以為重點大學無望的情況下,這著實算得上是一個驚喜了,雖然最終會不會被重點大學錄取,他到目前為止也并沒有一絲把握。
張子帆并沒有把這個消息告訴他的父親或其他人,他在等他的錄取通知書,他要讓最終的結果一清二楚之后,再分享他的喜悅——確切的喜悅,亦或者是更深沉的痛苦。
事實上也沒有等太久,他便接到了大學的錄取通知書。這個錄取通知書是張子帆10多年來收到的一份最可愛的禮物了——雖然他沒有收到過什么禮物。
因為上面正印著他第一志愿里的大學名字——中國能源大學。
他終于可以松一口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