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平摸了摸自己那有點扎手的小平頭。
“付筱七說二月一號那天晚上,她在東郊一家便利店的倉庫里清貨的時候,無意中撞見你和一個年輕女人在一起,女人的外貌特征和尸體很相似,那個女人是誰?”
許姮咬了下嘴唇。長時間沒喝水,她嘴唇已經(jīng)干裂了,這么一咬就嘗到了絲絲腥甜的血。
“二月一號那天,我在松市。我沒見過什么女人。”
她仍然固執(zhí)地重復著自己之前給出的回答。
“證據(jù)呢?你去松市得買車票吧?還有你去那干嗎?旅游有照片嗎?見朋友有人證嗎?”
蔣平問著問著情緒激動起來,猛地一拍桌子站起來,單手按住桌上的臺燈頭,朝許姮直照過去,毒辣辣地白光頓時如同千萬支利劍刺向她的臉。
許姮睜不開眼睛,下意識地抬手擋在眼前。
她那張本就蒼白的臉,被這樣的強光一照,更白得幾近透明,仔細去看,甚至能看見她皮下細小的紅色血管。
蔣平有些不忍心,把燈頭往下一扣,挫敗地嘆出口氣。
“你就嘴硬吧!我看你丫能撐到什么時候!”
就在蔣平準備走人的時候,許姮猶疑著,主動開口了:“能不能讓我看看尸體?”
蔣平摔門的動作做到一半生生停住,像是正在拍電影,情緒剛來卻被導演叫了“卡”。
他回頭打量了許姮兩眼。
“你先睡一覺,明天再說吧?!?/p>
眼下蔣平雖然能斷定許姮說了謊,但沒有切實證據(jù)能證明她和那具無名女尸之間有關系,他頂多扣押她四十八小時。
許姮臉白如紙,氣色不佳,身材也纖細。在蔣平看來屬于那種受點刺激隨時能暈過去的女人。而那具尸體形容恐怖,他一個見慣尸體的老刑警乍一看都有點不適應,何況這么個柔弱女人。如果她不是兇手,這一看很可能看出點什么事來。
等她出去了,覺得受了委屈,再找個律師過來找刑偵隊麻煩,那他可真要頭大了。畢竟這樣的先例不是沒有過,蔣平不得不小心應付。
許姮自然不清楚蔣平心里的顧慮,聽他這么說,就乖順地點頭了。
蔣平被許姮這么一打岔,最后都忘了自己是要摔門出去的。他帶上門時心里暗道:這個女人看起來溫順安靜,其實性格倔得很,嘴巴又緊。萬一她真是兇手,說不定比自己經(jīng)手的那些窮兇極惡的大漢還難對付。
蔣平走后,許姮獨自一個人坐在審訊室,半低著頭,仍然盯著臺燈投射在桌面上的那一片白光。
她眼睛酸脹,想哭,又想笑。最后她輕輕閉了下眼,到底還是眼淚先流了下來。
付筱七給徐舟發(fā)了條短信。
“徐先生,調(diào)查到此結(jié)束吧?!?/p>
許姮已經(jīng)被抓了,后面的事,警方會處理。她再也幫不上什么忙了。
付筱七把墻角的行李箱拖出來,開始收拾東西,準備搬離這里。
她的東西不多,全塞進去,箱子里也還有多余的空間。她早就預料到了今天,所以為了方便起見,一開始她就特意從簡。
付筱七恍惚地想,好像從十六歲開始,她就如同漂蓬斷梗,從一個地方飄到另一個地方,從未在哪里安定長久地待過。以至于現(xiàn)在,每當她搬到一個新的地方,就會先做好離開的準備。
這棟房子,自然也不是例外。
付筱七打算等天亮了,就離開。
她關燈的時候,瞥見了桌上的桃酥盒。
里面的桃酥早就吃完了,但當時覺得這包裝盒精美好看就沒舍得扔,留著當個裝飾品……她盯著空盒子看了幾秒后,走過去,將它扔進了垃圾桶。
翌日清晨,晨光熹微時,付筱七拖著行李箱從房間里出來。
車輪子在地板上滾得咕嚕作響,最后停在了許姮房門口。
付筱七猶豫了一下,還是伸出手握住了門把手,輕輕一擰,門就這樣被打開了。
許姮的房間仍然沒上鎖。
付筱七緩步走進去。
成堆的書讓房間的空氣里充斥著一股淡淡的油墨氣息,現(xiàn)在想想,許姮身上好像也有這種味道,安寧且厚重。在她身旁,總讓人覺得舒服。
付筱七四下環(huán)顧著這間臥室,鼻子有點發(fā)酸。以后,大概再也遇不上這么愛看書的文化人了吧?
付筱七自嘲地笑了笑,準備離開時,書架最底層的一本書引起了她的注意。付筱七彎身湊近去看,只見書脊上寫著“徐妍著”三個字。
她眉心微微一擰,將書抽了出來。
書上雖然落了一層灰,紙業(yè)也發(fā)黃了,但總體還是很新。好像買回來就被扔在這沒翻過一樣。
這應該就是徐妍得獎后,出版的那本書了。
付筱七隨手撥了撥,書自動停在了其中一頁。原來是書頁里夾著一張照片。
她仔細盯著照片的內(nèi)容看了會兒,驚駭?shù)猛左E縮……照片里的三人正是許姮、徐妍和徐舟。
從照片的拍攝風格以及他們之間的站位和互動來看,竟像一張粗糙的全家福,
而照片背后寫著三個大字——“不要恨”。
寫得時候,那人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氣,那些拼命壓抑的情緒都從筆尖泄露,有好幾筆甚至戳穿了照片。
許姮和徐家父女之間,到底是什么關系?
付筱七感覺到一股涼意,從她握著照片的指尖開始,沿著血管一路爬進她心臟……
她慌忙摸出手機,給徐舟打電話。
但這回,對方已經(jīng)關機。
“筱七?!?/p>
付筱七猛地回過頭,何絡繹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了門口,他穿戴整齊,似乎正準備出門。
“你要走?”
他是被付筱七行李箱的聲音吸引上樓的。
付筱七沒顧得上回答他的問題,急急地對他說:“快!我們?nèi)フ以S姮姐!”
一路上,付筱七都面色凝重地盯著車窗外,一聲不吭。何絡繹也緘默著。
人與人之間的感情無法相通。即便他們此刻并肩坐著,奔向同一個地點,考慮著同一個人,他們也無法了解對方的心情。
付筱七和何絡繹在蔣平的安排下,如愿在看守所里見到了許姮。
她似乎一夜沒睡,看上去蒼白而憔悴,和他們記憶里那個總是溫和微笑著的許姮出入很大。
付筱七沒有廢話,直接將那張三人合照推到了許姮面前。
許姮看到照片時愣了一下,原本有些渙散的目光漸漸有了焦距。
“姐,你和徐舟他們是什么關系?”
許姮抬眼看她,目光里有錯愕。
“你認識徐舟?”
“二月三號……”付筱七偷瞄了一眼站在旁邊的蔣平,組織了下語言繼續(xù)說,“徐舟找到我,說他女兒徐妍失蹤了,他懷疑和你有關,讓我接近你調(diào)查情況?!?/p>
二月三號,正好接近那具無名女尸的死亡時間。
“呵……”蔣平靠在墻上,雙手抱臂,輕瞇起眼睛打量著這兩個女人,“你們這故事倒是精彩,還有個失蹤的。”
他沖許姮一抬下巴:“說吧,還死憋著呢?”
這女人看起來斯文柔弱,但實際上油鹽不進,昨天他審她這么久,硬是一句話都沒問出來。
不過付筱七送來的照片顯然成了一根省力的杠桿,最終撬開了許姮的嘴。
“徐舟他……是我爸?!?/p>
準確來說,徐舟是許姮的養(yǎng)父。
許姮是個孤兒,八歲那年她被徐家收養(yǎng)。剛開始那幾年,她在徐家的日子過得還算還不錯,也體會過家的溫馨,但這份溫馨主要來自她的養(yǎng)母。
“養(yǎng)母一直對我很好。不過我十二歲那年,她就因為一場車禍去世了……”說起自己悲慘的身世時,許姮的口吻一直很平靜。但說到養(yǎng)母,她的眼圈卻紅了,哽咽了幾秒后,才繼續(xù)往下說,“后來,日子就過得沒那么開心。”
那些寄人籬下的委屈和難過,她用輕描淡寫的一句“沒那么開心”就全部概括了。
這個看起來纖細瘦弱的女人,內(nèi)心堅強得不可思議。
何絡繹兩手交握擱在桌上,眉頭緊皺著,焦慮卻安靜地聽許姮說下去。
“長大以后,我和家里的來往慢慢變少了,只是每個月會給養(yǎng)父打筆生活費。大概小半年前,我辭掉了在外企的翻譯工作,搬進現(xiàn)在住的房子里專心創(chuàng)作。因為這個,我沒辦法繼續(xù)每個月往家里交錢,養(yǎng)父很不滿,我們之間的關系就變得更淡了……”
付筱七出聲打斷了:“可是一個多月前,我親眼看見徐妍來找你?!?/p>
許姮默認了。
蔣平直覺他們口里的徐妍,應該就是被付筱七當成是死者的那個女人。
“她找你干什么?”蔣平問,“你又為什么撒謊?”
許姮沒敢看他的眼睛,目光飄在身前胡桃色的桌面上,似乎在猶豫。
經(jīng)過昨天一天的折騰,蔣平已經(jīng)摸清了許姮的性格,這就是只烏龜,只能等她自己琢磨清楚了以后主動坦白,外人不能逼不能催,否則她會縮回殼里死都不出來。
蔣平耐著性子等。他的個性其實有點急,碰上這么個溫溫吞吞的女人,也算是遇到克星了,頗有些不耐煩地摸了摸自個兒的小平頭。
“她說……”許姮終于開口了,“她說她惹了個大麻煩,要出趟遠門,找我借點錢,還讓我平時多去看看我養(yǎng)父……”
蔣平從她臉上讀到了欲言又止的神情。
“還有呢?”
“她還交給我一輛車,讓我?guī)兔μ幚怼N掖饝怂龝J孛孛?,所以才說謊了?!?/p>
“你什么都沒問,就這樣傻不愣登的都答應她了?”
許姮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