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之然自然不是真想和傅司衍一塊吃頓飯,所以她壓根沒留心傅司衍的車是往哪個方向開的,一路上她都在套近乎,東拉西扯,半個字也沒提趙志強的事。
傅司衍也很配合,她問什么他答什么,但不知是刻意還是不會聊天,他回答的話一板一眼有來無回,根本就是傳說中的話題終結者。李之然一路干笑著,異常艱辛地把對話進行到底。
當白色寶馬停在傅森大廈門口時,李之然傻眼了。這位大佬不會摳門到打算帶她吃公司食堂吧?李之然揣著這種心思,看傅司衍的眼神更復雜了,不過臉上依然保持著熱情友好的笑容,笑得臉都快僵了。
穿過一樓大廳走到電梯口這一段路,有幾名員工認出傅司衍,恭恭敬敬地叫了聲“傅總”,傅司衍微微頷首,算是回應了。
走在他身邊的李之然能明顯感覺到從四面八方投來的關注又八卦的目光,但當她回頭看時,卻又沒抓住一雙眼睛,似乎所有人都在低頭走自己的路、忙自己的事,看起來都很正常,正常得有點過頭了。
李之然隱隱覺得,他們都很怕傅司衍。說來也是,一個冷漠精明、笑比河清的老板,哪個員工在他面前能自在得起來?
董事長辦公室位于大廈第二十層。
李之然走進傅司衍辦公室,第一感覺就是空,她還沒來得及好好參觀這間空曠的辦公室,就被對面墻上的畫吸引了目光。
畫里畫的是房間的一角,陽光從敞開的窗戶照進來,使得那一角變得明暗參差。窗戶是唯一的出口,卻通向更深的陰影。整幅畫布局沉悶、用色陰郁,連光都是深冷的色調,轉角、窗口仿佛都透著無處宣泄的壓抑。
李之然覺得那畫里鎖著一種深沉的孤獨,那種孤獨輕易穿透了她的心,激起了她心底的共鳴。
傅司衍的聲音飄過來:“那是愛德華·霍珀最后一幅作品《sun in the empty room》?!?/p>
“噢……”李之然拉長了尾音,一臉恍然大悟,回頭沖傅司衍抱歉地笑了笑,“不認識,不過我挺喜歡這幅畫的?!?/p>
她轉身走向傅司衍,順便看清了辦公室的全貌。裝潢以沉穩(wěn)的冷色調為主,色彩搭配恰到好處,在墻面轉角處稍作處理,加重顏色對比,又透出微妙來。連少有人注意的細節(jié)都做得如此精致,可以想象主人有多講究。
李之然忍不住贊嘆:“你這辦公室真是別具一格,格外好看!”
傅司衍沒接話,只問她:“想吃什么?”
“都可以?!?/p>
在李之然看來,飯菜就是用來填飽肚子的,不過酸甜苦辣咸幾味,沒什么大區(qū)別。而且,她現在有求于人,也不好意思太把自己當回事。
傅司衍用內部電話打給秘書室,讓訂兩份晚餐送上來??伤粵]說店名,二沒說要吃什么飯菜,秘書室的幾個小秘書犯難了。他們不敢打回去問,只好一通電話打給董事長的私人助理何巖,向他求救。
李之然當然不知道秘書們的心酸,自認為時機已經成熟,打算拐彎抹角地跟傅司衍提一下拆遷的事。
“傅總,市郊那么大一塊地,你打算建什么?”
“和某知名酒店集團聯(lián)手,打造一家度假休閑精品酒店?!?/p>
“噢……”她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傅司衍主動把話題引到趙志強身上。
“接下趙志強的委托之前,你應該已經弄清楚了,知道上庭毫無勝算,只有求傅森讓步這條路可以走,不過風險幾乎高達百分之百。我很好奇,他究竟給了你多少律師費,讓你愿意為他做到這個地步?”
看趙志強家里的情況,他也付不起多少律師費。
“我的勞務費就不用傅總您操心了,而且不是所有東西都能用錢衡量的?!崩钪槐荛_了他的問題,進一步說明,“你說得很對,我的確只有一條路可以走,所以希望這是條生路?!?/p>
傅司衍坐在沙發(fā)上,往后一靠:“那你希望我怎么做?”
“房地產業(yè)這塊我是個門外漢,但我也清楚近幾年房價飛漲,遠不止翻了四五倍。四年前政府資金緊張,賣地的時候把價格壓到了底。雖說當時給三十萬補償金,是由正規(guī)評估單位評定的,但這背后有沒有什么上不了臺面的交易……”李之然笑了笑,“那我就不亂猜了?,F在,趙家那塊地的市場價值究竟有多少,傅總應該比我清楚,您給他們三十萬就拿走他們一家六口落腳的地兒,這樣做的確不太人道了。所以我希望傅總能退一步,把錢拿回去,用空置房來交換,一房換一房?!?/p>
見傅司衍不吭聲,李之然繼續(xù)說:“現在是網絡時代,如果這事真鬧大了,弄出人命來,再被捅到網上,對傅森公司多多少少都會有些負面影響,不如您退一步,還能得個良心企業(yè)家的好名聲?!?/p>
“你想過這么做對傅森的影響嗎?”傅司衍不疾不徐地道出后果,“一旦我開了趙志強這個先例,其他拆遷戶就會蜂擁而上。那群人不患寡而患不均,那時候傅森就得收拾一個大爛攤子,吃力不討好。另外,如果我采取以房換房的方法,被當成正面例子來表揚宣傳的話,那么同行甚至政府拆遷辦勢必會被拖出來和傅森作比較,到時候輿論肯定會讓他們下不來臺,讓我一舉得罪政府和同行。你這個提議還真是貼心?!?/p>
李之然被他一番話堵得啞口無言,她從頭到尾都是站在趙志強的立場出發(fā),卻沒有考慮過傅森的情況。
“任何行業(yè)都存在灰色空間,我是個商人,不是道德標兵。只要不違法,我的一切活動,都以公司利益為重?!?/p>
傅司衍的目光順著李之然色澤偏淡的唇一寸寸往上,最后落在她眉心,他依然不敢直視她的眼睛。
“然然,生意場上講究利益交換,他們的弱小、貪婪和無知,不是我讓步的理由?!?/p>
他的聲音仍然不咸不淡,叫她然然的時候,甚至還帶著兩分溫和,但這番話卻不容反駁。
原本李之然還想從拆遷補償的費用上再和他商量商量,現在看來,這事是徹底沒戲了。李之然頓時沒了吃飯的心情,她心里還記掛著趙志強一家人。
“我知道了,那……打擾了?!?/p>
她提起包準備走,但一轉身,死前都要掙扎幾下的個性讓她再次回過頭。
“傅總……”
傅司衍起身上前想挽留,她毫無征兆地突然轉頭,正好結結實實地撞在他胸口上。李之然脆弱的鼻梁被他胸前結實的肌肉撞出一股酸疼勁兒,差點把眼淚逼出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彼嬷亲犹ь^道歉,傅司衍的視線一時避之不及,兩人四目相對。
李之然再次感受到他心底的恐懼,那個小男孩無助凄厲的尖叫聲讓她眼里的一點濕意瞬間成了汪洋,淚水溢出眼眶。
流淚的李之然讓本就局促不安的傅司衍更加無措了,垂在身側的右手無意識地握緊又松開,反反復復多次。
“別哭?!彼吐曊f,視線變得飄忽起來,嘴里用微弱的聲音念著幾個時間點,“1996年6月27號下午2點17分43秒第一次見面,2016年7月3號下午5點6分重逢,2016年7月4號下午5點39分……”
此刻。
“別哭,然然?!彼俅握f。
李之然用手背在兩眼一蹭,刮紅了眼皮,止住了眼淚。她盯著傅司衍的胸口,似乎想透過那件高定西服看進他的內心。她覺得匪夷所思,這樣一個男人心里為什么會有那么深的恐懼?
李之然抬頭看他的臉,很英俊的一張臉,五官無可挑剔,深目高鼻,略顯單薄的嘴唇弧度優(yōu)美,唇角處收成鋒利的一條直線。他臉上最出彩的是那雙眼睛,對于亞洲人來說過于深邃的一雙眼睛,如同兩個漩渦,能輕易將人的目光吸進去。
她不喜歡看人的眼睛,因為她在那里見過太多骯臟。
而他……又是為什么?
李之然的視線遲遲不肯從他眼睛周圍離開,這讓傅司衍很不舒服。
“別看我?!彼杨^偏向一邊,不安的感覺擴散到四肢百骸,低聲說:“你先出去?!?/p>
李之然沒動,她終于敵不過內心的悲憫,顫聲問:“你……為什么……那么害怕?”
傅司衍自然曲解了她話里的意思,他以為李之然是在說他的反應,他努力克制自己去背那些數字的欲望,回答她:“我沒有害怕,我只是覺得不安?!?/p>
他重新看向李之然,看她的嘴唇、鼻子、額頭……最后,視線滑向她的眼睛,幾秒鐘后,他剛剛褪去的不安又卷土重來。
“如果是以前的你,就會知道我不正常。無論二十年前還是現在,甚至二十年后,我都是這個樣子?!?/p>
李之然聽糊涂了,“我記性不太好,以前的很多事,我都忘了……”
“能忘記自己的父親以及和他有關的一切,對我來說,是個值得羨慕的優(yōu)點?!?/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