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司衍在國外的心理醫(yī)生是梁榮軒的同門師兄,知道傅司衍要回沙市后,就把師弟梁榮軒介紹給他了。梁榮軒在心理學(xué)領(lǐng)域算是專家級人物,傅司衍對他的治療方式也能接受,兩人磨合得很快,治療到現(xiàn)在,雙方已經(jīng)十分默契。
傅司衍躺在椅子上,想配合梁榮軒將身體放松,排除腦海里多余的念頭。但他卻怎么也做不到。他腦子里好像有許多數(shù)字在盤旋,都是在來的路上從廣播里聽到的財經(jīng)新聞里的數(shù)字。
傅司衍對數(shù)字特別敏感,無論是過目還是過耳,只要一遍就能留下印象。
梁榮軒察覺到有很多東西在干擾傅司衍的思緒,也就不急著催眠,轉(zhuǎn)而和傅司衍閑聊起來,想讓他放松一點。
“你這幾天有沒有碰上什么有意思的事?”
“沒有?!?/p>
梁榮軒寬厚地笑道:“真沒什么話想和我說說嗎?”
傅司衍掃了一眼對面掛滿整面墻的獎?wù)潞妥C書,還有堆放在旁邊的病人匿名送來的錦旗,淡淡地說道:“要不是這些東西,我都要覺得你是個庸醫(yī)了?!?/p>
“這些可不是給你看的,我把它們掛在這兒,是為了提醒我自己,我是誰。”梁榮軒說,“在心理治療過程中,不止病人會投入到自己的內(nèi)心,心理醫(yī)生同樣也會投入進(jìn)去,必須得有東西時刻提醒我,記得自己的身份?!?/p>
說完,他從抽屜里拿出一個小藥瓶,取出一粒,直接吞下。
傅司衍問:“你心臟病發(fā)作了?”
“這是預(yù)防的藥?!彼嫘Φ溃拔遗麓龝o你催眠到一半,自己心臟病犯了?!?/p>
梁榮軒有輕微心臟病,雖然不常發(fā)作,但一旦發(fā)作也很危險。給病情嚴(yán)重的病人治療前,他都會吃顆藥預(yù)防。這事他對傅司衍并未隱瞞,對于他而言,傅司衍早就不是病人那么簡單了。
梁榮軒把桌上的沙漏倒轉(zhuǎn)過來,里面的細(xì)沙又開始了新一輪墜落,簌簌落落地沉積在淚滴形的玻璃底部。
“你今天脾氣好像格外差一點。是工作還是和人交往遇到麻煩了?”
“沒什么問題,有何巖幫忙,無論是和人打交道還是工作都挺順利的……”傅司衍沉默了兩秒,緩緩說道,“我遇見了二十年前的一個朋友?!?/p>
相比二十年這段夸張的時間跨度,從傅司衍口中說出“朋友”二字更讓梁榮軒驚訝。
“你的朋友?”
“嗯。二十年前,她父親是我的繪畫老師,每個周末都會到我家教我畫畫。”
梁榮軒自傾身向前,做出聆聽的姿態(tài)。
“那時候,她會跟著她父親一塊來。她話多、喜歡笑、喜歡穿裙子……不過她現(xiàn)在長大了,變了很多,也忘了我?!备邓狙芟氲浆F(xiàn)在的李之然,頭輕輕一歪,換了個話題,“對了,昨天晚上我的夢境變得比以前更真實了,那只狗好像就趴在我耳邊叫,不停地叫?!?/p>
梁榮軒拿起書寫板在上面做記錄。
“那你覺得這可能是什么原因引起的?”
傅司衍按了按眉心,有點挫?。骸拔也恢??!?/p>
梁榮軒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沒說,只在書寫板上很快地寫了兩個字——加重。
后來,辦公室里只剩下壁鐘走動的聲音,沉頓而有節(jié)奏地一下又一下地回響著……
傅司衍忘了自己是什么時候閉上眼睛的,他游走在一片黑暗中,有個聲音在和他說話,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
“司衍,告訴我你現(xiàn)在看見了什么?”
“四周很黑,我什么都看不見?!?/p>
“繼續(xù)往前走,能看見別的東西嗎?”
“看不見,但是……”雙目緊閉的傅司衍皺了皺眉,無意識地抬起手仿佛在觸摸什么東西,“這里有一扇門,我摸到它了。”
“很好,試著推開它,推開它前面就能看見光了?!?/p>
傅司衍眉心皺得更緊,他艱難地和一扇緊閉的大門搏斗。
“我打不開?!?/p>
“為什么?”
為什么?
傅司衍轉(zhuǎn)身觸碰四周,他摸到了冰冷的墻壁,往后退,身后那扇門消失了,后背貼上冷硬的墻面。
墻!四面都是墻!
傅司衍猛地睜開眼睛,背脊冰涼,額頭上滲出了細(xì)密的冷汗。
催眠再次失?。?/p>
梁榮軒對此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這幾年,他一直試圖通過深度催眠弄清楚傅司衍夢魘的來源,但傅司衍防備之心太重,潛意識里都十分戒備,根本找不到突破口。
他遞上手巾給傅司衍擦汗,順手拍了拍他的肩膀?qū)捨康溃骸皼]事,放松一點兒,在我這兒休息一下?!?/p>
這是給傅司衍治療最常見的結(jié)果——傅司衍在他的辦公室休息一時半刻,為后面的工作積攢精力。
傅司衍再次閉上眼睛,沒過多久,他聽見外面?zhèn)鱽砗茌p的叩門聲,梁榮軒去開門。他壓低聲音和門外的人交談了幾句,房門再次合上。傅司衍沒聽見梁榮軒走回來的腳步聲,看來是和找他的人一塊出去了。
傅司衍睡不著了,睜開眼睛,環(huán)視了一圈這間熟悉的辦公室。室內(nèi)的一切,燈、沙發(fā)、辦公桌……都是暖色調(diào),心理醫(yī)生的辦公室比起其他行業(yè),要布置得更加溫馨一些。這樣有助于病人放松下來,更好地接受治療。
傅司衍起身走到梁榮軒的辦公桌旁,拿起桌上的相框,相框里的是梁榮軒和兒子梁翊的合照,右下角有日期,是十年前拍的。
拍照的時候,梁翊明顯很拘謹(jǐn),像根木頭似的杵在一臉笑容的父親身邊。傅司衍知道,這是梁榮軒和他兒子最后一張合照。拍完這張照片沒過多久,梁翊就意外墜樓身亡了。
這時,有人推門進(jìn)來,傅司衍放下相框,回過頭。來人是沈術(shù)。
“傅先生。”
沈術(shù)抱著一摞牛皮文件袋走向傅司衍身后的櫥柜,從傅司衍身旁經(jīng)過時,最上面的文件袋滑了下來,正好掉在傅司衍腳邊。
傅司衍無需刻意就看清了上面的名字——李之然。他微微一怔,彎身去撿。
沈術(shù)禮貌地說了聲:“謝謝?!?/p>
傅司衍卻沒有歸還的意思。
“這是什么?”
“這是部分客戶的資料,我剛剛整理完?!鄙蛐g(shù)客氣地說,“傅先生,這是機密?!毖酝庵馐亲屗⒖踢€回來。
傅司衍點頭表示理解,手上一用勁,拆開了文件袋。
沈術(shù)被他的大膽舉動嚇了一跳,大聲道:“傅先生!這個你不能看!”說著伸手就要來搶,但礙于懷里還抱著一摞,動作不夠敏捷,被傅司衍輕易避開。
文件袋里有一份詳細(xì)的心理咨詢記錄,還有幾張照片,都是在梁榮軒辦公室里拍的。照片上有十三四歲的少女也有二十幾歲的成年女性,雖然年齡跨度很大,但不難看出這幾張照片都是同一個人——李之然。
無論是少女時期的她,還是成人的她,被相機定格的那一瞬間都在笑,沒心沒肺的模樣,但一雙眼睛卻空洞得厲害。
在醫(yī)師診斷那一欄寫著:界限性遺忘。
右下角還有醫(yī)生的簽名:梁榮軒。
“界限性遺忘?”
傅司衍念著這個生僻的專業(yè)名詞,眉心不自覺地皺緊了,下一秒,他手里的東西被沈術(shù)奪了回去。
沈術(shù)的臉色很難看:“傅先生,我希望你對其他病人有起碼的尊重!”
梁榮軒推門進(jìn)來。
“你回來得正好。”傅司衍問,“李之然是你的病人?”
梁榮軒先是吃了一驚,等看清沈術(shù)手里那一摞資料,立刻明白過來,他不在的時候,屋子里發(fā)生了什么。
“沈術(shù),你把東西放好先出去吧。”
“是。”
沈術(shù)把文件分類鎖進(jìn)柜子里后,便快步離開了。辦公室只剩下梁榮軒和傅司衍兩個人。
“你認(rèn)識李之然?”梁榮軒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柛邓狙堋?/p>
他了解傅司衍,知道他天生就缺乏同理心,對大部分人和事都沒有好奇心。會問起李之然,只能說明這個女人對他而言意義非凡。
“她就是我和你說的那個朋友?!备邓狙艿鸬?,又回到剛才被打斷的話題,“你診斷出她患有‘界限性遺忘’,那是什么意思?”
“這是病人的隱私……”
“如果我不說出去,她的隱私依然是隱私。但如果你拒絕回答我,那就不一定了?!?/p>
梁榮軒苦笑,他從傅司衍臉上看到了另一個人的影子,同樣的狡猾,不達(dá)目的誓不罷休。
“界限性遺忘指的是患者突然對個人身份產(chǎn)生失憶癥狀,患者會遺忘過去某段時間或者某個人、某件事?!?/p>
“李之然忘了什么?”
“她自己的親生父親,以及十三歲之前和她父親有關(guān)的一切?!?/p>
所以……她才會忘記自己?這種猜測居然讓傅司衍心里生出幾分輕松感,他低聲問:“那她這種遺忘產(chǎn)生的原因是什么?”
“不知道?!绷簶s軒無奈地表示,“她和你一樣,防備心很重。我試了很多次,都沒辦法進(jìn)入她的潛意識,而且,她自己好像也很抗拒回憶?!?/p>
李之然在會客室再次見到了趙志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