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輕輕地吹,掀動了彭連虎的長衫,卻也吹皺了彭連虎的思緒,只為蔡傷那驚世駭俗的刀法。
“黃海,你還好嗎?”蔡傷聲音有些顫抖地問道。
“嗚嗚……”那黃狗似見到了主人似的,來到蔡傷的身邊親熱地磨蹭著,那身上被黑狗咬松的毛皮依然皺著,卻沒有痛苦的感覺,倒像是一個邀功的戰(zhàn)將。
蔡傷傷感地輕輕撫了那黃狗一下,根本就沒有留意地上已經(jīng)死去的那五只黑狗,全部的心神都貫注在洞中,一顆心已經(jīng)被揪得很緊,很痛。
洞中終于傳來了兩聲“呵呵”痛苦的呻吟,那完全似是一個將死之人被勾魂勒住脖子的聲音。
蔡傷心頭一酸,大步跨入黑暗的山洞,一陣潮腐之氣立刻撲鼻而至,但這一切并不能阻止蔡傷的任何行動,在昏暗的光線中,他看到了一團灰暗的身影,似是動了一下。
“哇……”又傳來了一陣嬰兒的啼哭之聲,正是從那團灰暗的身影之旁傳出來的。
彭連虎點亮了一根干枝,這不大的山洞,立刻顯出了原形,黃狗也趁機竄了進來。
“黃海!”蔡傷一聲悲呼,撲在那團灰影的身旁。
那是一個人,一個面色慘白的人,一個青灰色的衣衫上已經(jīng)給鮮血染成紅色,數(shù)不清他的身上到底有多少道傷口,也沒有人愿意去數(shù),一切都是那般觸目驚心,在這面色慘白的人懷中抱著一個被鮮血染紅了包袱的嬰兒,那烏黑發(fā)亮的眼睛透著一股似來自天地山水之中的靈氣,但這雙眼睛卻只是望著那只黃狗,似幼兒遇到了母親一般望著那只黃狗。
彭連虎這才發(fā)現(xiàn)那只母的黃狗應該是最近才產(chǎn)下了一窩仔,否則不會有這樣兇悍的表現(xiàn)和充足的狗乳。
嬰兒顯然是餓了,伸出一雙白胖的小手去抓那垂下的狗乳,而黃狗很溫馴地橫過身子靠近嬰兒,同時回過頭來溫柔地用舌頭舔了舔嬰兒那白里透紅的小臉,展現(xiàn)出母性天生的柔順。
“呵呵!”那地上蜷縮的灰影掙扎著要爬起來,但卻無力地躺在蔡傷的懷中。
彭連虎這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廢人,并不會說話,但看那眼中的欣喜和激動,便知道這是一個很忠心的人,在他的手上還握著一張弩機,剛才射死兩只黑狗的便是他。
蔡傷有些沉默了,只是兩只眼中噙滿了淚水和悲憤,更多的則是關切。
“我這里有刀創(chuàng)藥?!迸磉B虎忙從懷中掏出幾只瓶狀之類的東西。
蔡傷感激地望了彭連虎一眼,迅速擰開幾只瓷瓶,在火光的映照下,撕下那破碎的衣衫,倒上藥粉。
“呵,呵……”黃海又是一陣低低的呻吟,艱難地用手指了指地上正在吸食狗乳的嬰兒。
蔡傷痛苦地望了那只知饑飽的嬰兒一眼,目中充滿了慈父的關愛,那正是他半年前出生的兒子,在耳根下有塊淡紅色不大的胎記。
“他還中了毒!”彭連虎也在黃海的身邊蹲下,語氣有些沉重地道。
蔡傷這才注意到那腫得很粗的右腿,及那條躺在不遠處已經(jīng)沒有了頭的毒蛇,和黃海平日用的那柄劍。
傷口處正在小腿肚之上,還在湍湍地流著紫黑色的血,已腫得硬硬的一大塊。
“哧!”蔡傷撕下刀鞘上的旌旗,把大腿根部扎得很緊很緊,然后毫不猶豫地張口去吸那傷口處的毒血。
“呵呵……”黃海一陣驚駭,伸手推了蔡傷一把,同時一扭身子,要避開蔡傷的口,但在受重傷失血過多的情況下,已經(jīng)無力推開蔡傷,反而被蔡傷探住右腿,大口大口地吸那毒血,再大口大口地吐在地上,直到傷口流出來的是鮮紅色的血液為止。
“蔡將軍!”彭連虎欲言又止,他的確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因為,一切都似乎沒有太多的意義,更難以表述對蔡傷的敬意,他隱隱地猜到,這啞巴與蔡傷應該是主仆關系,那爾朱宏的對話,他也聽到了一些,知道這個人帶著這嬰兒躲了十幾天,那正好是蔡家被抄的時間,而剛才從黃狗對蔡傷的表現(xiàn)來看,應和蔡傷的關系很密切。
由此可見,黃海與蔡傷應為主仆關系,而蔡傷不顧自身的安危去為一個下人吸毒,這種感情,絕對不是這亂世之中那些豪強和高手可以做到的,怎么不叫彭連虎感動呢?
蔡傷吸完那些毒血,長長地吁了一口氣,閉上眼睛靜靜地坐于黃海的身邊,若老僧入定一般運功逼除那侵入自己體內(nèi)的毒,他只感到舌頭有些麻木。
柴火漸斂,山洞之中光線漸淡,而蔡傷的呼吸由粗重逐漸轉(zhuǎn)為細膩而平和。
嬰兒也再沒有哭泣,反而好奇地在地上摸爬著,那兩只點漆般的眸子,閃著異樣的神采,無比安詳和純潔。
黃海的呼吸也逐漸轉(zhuǎn)入平靜,竟在洞中平躺著睡了過去,想來,也確是太累了,加上身體失血過多的虛弱,此刻見到蔡傷,那股支持他的力量一松懈,便禁不住沉沉地睡去。
彭連虎靜靜地望著漸醒的蔡傷,低低地道:“到我們南朝去吧,相信大王會接受你,一定可以報你家人之仇的?!?/p>
蔡傷緩緩地睜開眼,像是兩顆暗夜里的寒星,有些虛弱地道:“那樣只是讓更多的家庭步我的后塵,我已厭倦了這種生活,不想再看著有太多的人為我死去。”
彭連虎一呆,有些不敢相信地望了蔡傷一眼,冷冷地問道:“那你就不想報仇了嗎?難道你就想讓你的家人白白的死去了嗎?”
蔡傷嘴角抽搐了一下,心中一陣刺痛,但聲音仍保持那種不慍不火的樣子道:“我想,想得要命,但我不可以因我自己的仇恨私心去害了更多的人,那將會有更多的孤兒寡母斷腸摧心?!?/p>
“這不應該是在戰(zhàn)場上縱橫馳騁的蔡傷?!迸磉B虎像是在看一個怪物一般審視著那似乎平靜得不興半點波紋的蔡傷沉聲道。
“這的確不是在戰(zhàn)場上縱橫馳騁的蔡傷,那個蔡傷已經(jīng)在一個月前的戰(zhàn)場上死了,其實生命無所謂生,無所謂死,人總會改變的,每一次改變,人總會失去一些或好或壞的東西,那也是一種死的方式。”蔡傷強壓著心頭的悲憤,平靜地道。
彭連虎呆了片刻,才長長地吸了一口氣,黯然地道:“我真的不明白,為什么會是這樣?”
“當你參與戰(zhàn)場上那種殘酷而帶血腥的殺戮之后,而曾與你出生入死之人一個個倒下去,唯剩你一個人活著的時候,你便會明白。”蔡傷掩飾不住愴然地道。
“你是在騙人!”彭連虎有些激動地將雙手搭在蔡傷的肩頭,怔怔地望著蔡傷。
“這是沒有必要騙人的,我活過來了,這不知是有幸抑或不幸,只有在死亡的陰影剛剛離去之時,才知道原來生命是這般美好,本來這個世上的每一個人都應該好好地享受生命付予他們的權(quán)力,可是他們卻是因為某些人的私欲,因為某些人的仇恨,而被剝奪了本來應該好好享受的生命,這是何等的殘忍和悲哀?我不相信慧遠大師的‘然則禍福之應,唯其所感,感之而然,古謂之自然,自然者,即我之影響耳,于夫主宰,復何功哉!’的明報應論(注解:這句話是晉代佛學大師慧遠明報應論中的語句,他把報應的主宰者由“天”轉(zhuǎn)移到作業(yè)者的“心”,把受報的主體轉(zhuǎn)為作業(yè)者本身,這種說法是印度的而不是中國的。),但我卻相信生命是美好的,親人更需要人去珍惜和愛護,與其將仇恨掛在刀鋒之上,使未去的親人和朋友失去享受生命的機會,不如將愛和祝愿抹在手心去讓未死的親人和朋友享受更多的愛,因此,我不想再卷入這種永無寧日的血腥之中?!辈虃届o得像一位佛學禪師一般淡漠地道。
彭連虎不禁聽得癡了,他想不到一位縱橫沙場、威震兩邦的大將軍及殺人無數(shù)的武林高手卻會有如此深切甚至如佛家的思想。
“那你準備去哪里呢?”彭連虎不知怎的,心頭竟然多了一種失落的感覺,有些傷感地道。
“天下很大,處處烽煙起,沒有哪里真的有靖節(jié)先生(指東晉陶淵明。在陶淵明死后,人稱之為‘靖節(jié)先生’)所說的世外桃源,不過,無論哪座山林都可以住上很多不沾烽火的人,我有手有腳,不會餓死,過些平淡的日子應該不成問題。”蔡傷有些幽然地道。
“我南朝山明水秀之地甚多,蔡將軍何不去我南朝呢?”彭連虎仍想勸說道。
“我生在北朝,不想離開自己的故地,畢竟我仍算是北方土地的主人之一,你不必勸我,我會去太行山找一處安靜的山谷,那是我的出生之地,長于斯,死于斯,才是我的好終結(jié)?!辈虃恍Γ瑓s有些慘然地道。
“太行山?”彭連虎低呼。
蔡傷淡淡地點了點頭,道:“我去拜過死去的親人,便會起身太行,太行山脈連綿數(shù)千里,絕對容得下幾個生命。”
“你還要去正陽關?”彭連虎驚道。
“不錯,北朝之中,我的敵人很多,但我的朋友也有,便是爾朱榮親來也不一定能將我留下,更何況,他們根本不知道我仍活著?!辈虃届o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