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10月。這個季節(jié),在北方正是水瘦山寒,而在地處亞熱帶的香港,卻是一年中的舒適期。
從上海流亡到香港的大亨杜月笙在他的吸煙室里,沒有開空調(diào),只是將翠綠色的窗簾拉上,擋著窗外強烈的陽光。室內(nèi)的光線淡淡的,給人一種舒適感。時年51歲的杜月笙躺在煙榻上,由丫環(huán)雪兒陪著抽煙。一縷煙從杜月笙的銀質(zhì)煙槍嘴上裊裊升起,瘦骨嶙峋的杜月笙舒服得瞇起眼睛,他感到有種七竅通暢感,進入了飄飄欲仙的快樂境界。
“杜公!”聲音隔簾傳來,熟悉而且急切。杜月笙聞聲不禁睜開了眼睛,湘簾一動處,進來的不是徐采臣還是誰?杜月笙一驚,一骨碌翻身坐起,他對徐采臣的莽撞很不高興。
“你不是剛回上海嗎,怎么又來了?”杜月笙問,同時用一雙眼睛上下打量起因為興奮滿面通紅、兩眼發(fā)亮的徐采臣。徐采臣是杜月笙留在上海從事地下工作的主將,其人四十多歲,面皮白凈,向來遇事有主意,辦事沉穩(wěn)有章法。自陳恭澍在上海被汪記“76號”逮捕叛變后,重慶設在上海的中統(tǒng)、軍統(tǒng)幾乎被日汪特務組織摧毀殆盡。蔣介石又秘密派遣中央組織部副部長、中統(tǒng)高級領導人吳開先潛回上海開展工作,同日、汪展開了更為隱蔽、尖銳、復雜的斗爭。作為杜月笙心腹大將的徐采臣往來香港、上海間更為頻繁。
“杜公,我特來向你報告一個好消息!”站在杜月笙的煙榻前,因為激動,向來口齒伶俐的徐采臣說得結結巴巴的,“汪精衛(wèi)手下大將……高……高宗武,要……要反正!”
“什么?”杜月笙眼都大了,口氣也變得急促起來,他用瘦手指著前面的一把軟椅,“采臣,你別急,坐下來慢慢說?!?/p>
徐采臣并不坐下,而是從懷里摸出一張字條,上前遞到杜月笙手里,挺神秘的樣子。杜月笙趕快接在手中,展開匆匆瀏覽了一眼,見紙條上是一行字:“高堅決反正,速向渝洽?!笨磥硎虑橹卮?。杜月笙讓徐采臣坐下,讓雪兒給上了茶點后囑咐不準任何人來打擾。雪兒點頭去了。
杜月笙要徐采臣將事情的來由詳細說說。徐采臣開始說下去。
杜月笙在上海時,與之過從甚密的徐寄庼是個賢達人士。而徐寄庼同汪精衛(wèi)的外交干才、手下大將高宗武的父執(zhí)黃溯初老先生又是多年的朋友。黃溯初是老一輩留日生,早年加入過進步黨,當過梁啟超財政經(jīng)濟方面的智囊,也做過國會議員。是黃溯初將高宗武接去日本讀書,并使他成名。
日前,高宗武受汪精衛(wèi)派遣,去東京與日本人就“中日密約”進行秘密談判時驚訝地發(fā)現(xiàn),日本人又漲價了,開出的簽約條件竟比當初開給袁世凱的“二十一條”還要苛刻、狠毒,他不禁猶豫起來。然而,消息報告給汪精衛(wèi)后,汪精衛(wèi)因為要急于還都南京,建立他的國民黨中央,竟不管不顧地指示高宗武同日本人簽約。高宗武怕了。他知道,這個密約一簽,他就是遺臭萬年的千古罪人。他不愿當這個歷史罪人,但他又不得不簽。在極為苦悶、徘徊時,高宗武去到長崎曉濱村,找住在那里的父執(zhí)黃溯初請教。黃老先生是個有民族氣節(jié)的人,聽高宗武說后,勸說高宗武萬萬不可簽這個出賣民族利益的密約,并勸高宗武反正……
徐采臣把事情的來由說完后,補充一句:“聽說,汪精衛(wèi)的手下另一大將陶希圣,因私下同高宗武相交密切,受了高宗武的影響,也要反正。但他們在反正前,需要得到重慶方面最高當局的人身保證!”
杜月笙聽完了徐采臣的報告,摸了摸寡骨臉上光光的下巴,沉思著說:“汪精衛(wèi)小朝廷不得人心,分崩離析是早晚的事。但是,我總覺得高、陶二人變化太快了些,這中間會不會有詐?這兩個人是汪精衛(wèi)搞和平運動的急先鋒,是汪偽集團的首義九人,也是汪精衛(wèi)叛國投敵的牽針引線人。他們怎么說反正就反正了呢?”
“杜公,事情是真的,只怪我沒有說清楚。高、陶二人之所以反正,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他們在狗咬狗斗爭中的失敗,促使他們下了反正的決心?!笨炊旁麦暇褚徽?,徐采臣接著說下去,“此前,汪精衛(wèi)還都南京,建立中央政府的各部重要人選已定。圍繞著各部重要人事,汪偽政權內(nèi)互相傾軋,爭權奪利。高宗武一心以為他在外交上有大功,外交部長非他莫屬,汪精衛(wèi)卻要親自兼任。公開的理由是,高宗武太年輕,資歷和經(jīng)驗都淺了些,要高宗武先當一段時間的外交部次長。而同樣野心很大的陶希圣上層關系一團糟,尤其是同梅思平關系很僵。陶希圣現(xiàn)在是汪偽的中宣部長,汪精衛(wèi)準備還都后陶希圣官職不變。但陶希圣嫌他的宣傳部是個清水衙門,他一心垂涎實業(yè)部長這個肥缺。而這個肥缺,汪精衛(wèi)卻給了他的老對頭梅思平。
“這兩棒子簡直把高、陶二人打懵了,他二人憤憤不平,隨著汪精衛(wèi)還都南京日近,同汪精衛(wèi)、還有周佛海的矛盾越來越大,隔閡越來越深?!琢x’之人,都住在愚園路1136弄中的一間花園洋房里。他們二人卻住在外面。現(xiàn)在上海蔣記、汪記特務之間暗殺層出不窮。汪精衛(wèi)、周佛海對高、陶二人的離心離德有所警覺,以安全為由,屢勸二人遷入,而高、陶二人卻一味托詞延宕,這就為我重慶特工從中策反提供了可乘之機。
“為了高宗武的反正,黃溯初先生專門從日本回到上海,找到了老朋友徐寄庼,希望徐寄庼能通過有關方面,爭取得到重慶方面對高、陶二人反正的保證。徐寄庼老先生當即拍胸脯說,‘放心,我可以通過杜月笙先生,保證屆時作好配合,既讓高、陶二人平安離開上海,又要讓重慶方面對高、陶二人過往不咎,準許他們將功折罪……”徐采臣將事情的來由報告完畢后,很小心地陪著笑說,“徐寄庼老先生說了,因為事情緊急,事前來不及請示杜公,不知我們這樣做對不對?”
杜月笙也不回答,只是點了點頭,沉思著問:“高宗武反正后,不知他有何打算?”
“從此退出政壇,遠赴美國定居?!?/p>
“陶希圣呢?”
“他反正后的打算不明。”
杜月笙畢竟處事老練,又問:“高宗武、陶希圣如此表現(xiàn),難道就沒有引起汪精衛(wèi)集團的懷疑?他們目前的處境是不是已經(jīng)很危急?”
“還不至于如此?!毙觳沙蓟卮鸬煤芸隙?,“因為高、陶二人在汪精衛(wèi)陣營里一直表現(xiàn)得非常出色,是和平運動的急先鋒。比如,汪精衛(wèi)、周佛海雖然已經(jīng)同蔣委員長分道揚鑣,可至今仍然稱蔣委員長為先生。而高、陶二人卻要偏激得多。陶希圣在他擬定的宣傳大綱中,開始就將鋒芒對準委員長:‘蔣為國殉共,以黨殉人,挾持軍民,誣主和者為漢奸,以暴力相摧毀’,表現(xiàn)得比誰都要激進?,F(xiàn)在,汪精衛(wèi)、周佛海只以為二人在耍脾氣,鬧待遇,萬萬沒有想到他們從重慶營壘中反了出來,又要再反回去。當然,局勢瞬息萬變,不可知不可預見的因素很多,恐怕我們也得加快步伐才行?。 ?/p>
徐采臣把話說到了這里,杜月笙的態(tài)度仍不明朗,他說:“我可以讓重慶方面做到準許高、陶二人反正,也可以答應他們的反正條件。但這之中,我想他們得有對應的一個條件,就是他們是否能夠將汪精衛(wèi)與日本人簽下的見不得人的密約帶出來,讓我們公諸于世?”
徐采臣說:“這事我也問過,那邊保證將‘密約’帶出來,沒有問題?!?/p>
“采臣,你這事辦得漂亮!”杜月笙這才眼睛一亮,雙手一拍,眉飛色舞道,“這是件大事,事關抗戰(zhàn)前途、國家大局。我明早就乘飛機去渝,當面向委員長請示報告。你在港休息兩日,等我回來你再回上海。”
1939年11月5日,午后一時,杜月笙在香港啟德機場乘一架民航班機直飛陪都重慶。
難得的冬陽嵌在重慶灰蒙蒙的天空,像是嵌在灰玻璃上的一塊雞蛋黃。
國民政府戰(zhàn)時大本營(軍委會)秘書長張群站在珊瑚壩機場上,手搭涼棚向東方天際瞭望。他今天穿一件黑呢大衣,腳上黑皮鞋擦得锃亮,頭戴博士帽,下頦上長有一顆朱砂痣,很有些福相的圓臉盤上,神情焦急。他在等一個人,在茵茵草坪上已經(jīng)站了好一會了——都知道,這位出生于成都的政學系首腦,在國府中的地位很特別。他是蔣介石讀日本士官學校時的同學、幾十年的密友。他的出場往往是代表蔣介石。以張群的身份,長時間地站在停機坪上等一個人,是極為罕見的。今天,機場上的氣氛也十分特別,周圍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戒備森嚴,好像在等待什么重大事件發(fā)生。
東方天際忽然響起了隆隆的馬達聲。倏忽間,一架美制B型銀色雙引擎飛機——從香港飛重慶的一架民航班機,從云層里鉆了出來,隨即降落在了跑道上。張群由身邊一位副官陪著,急步向班機走去。客機停穩(wěn)了,舷梯放下,從飛機上緩緩下來三人——班機得到通知,其他乘客緩下。
張群一看,走在前面那位很瘦,身著長衫,一手輕拽袍襟,一手將博士帽握在手中的,正是杜月笙。他的后面,有兩個彪形大漢作保鏢。一段時間不見,本來就瘦的杜月笙更瘦了,走起路來有些飄。
“杜公——”張群緩行鴨步,迎上前去,拱起手來,“我已在此恭候多時了?!?/p>
“不敢,不敢!”杜月笙緊走兩步,下了舷梯,雙手作拱道,“有勞岳軍兄了。”抬起頭來,那雙有些凹陷的眼睛很有光彩。
“杜公,沿途可還順當?”
杜月笙點頭應答時,張群那輛锃黑發(fā)亮的高級防彈轎車“克拉克”已經(jīng)緩緩開了過來。副官趨步上前,替他們拉開車門,張群手一比,請杜月笙上車,“委員長在等你?!?/p>
兩人謙讓了一下,先后上了車?!翱死恕鞭I車由兩輛轎車前后保護著,離開機場,沿著山區(qū)公路向黃山別墅而去。
當張群引著杜月笙進入黃山別墅二樓那間別致的小客廳時,蔣介石已經(jīng)在那里坐等了。委員長今天穿一件玄色長袍,腳蹬一雙白底黑直貢呢朝圓布鞋,正襟危坐,面前茶幾上放一杯清亮的白開水。
“委員長好!”杜月笙揭下頭上禮帽,握在手中,向委員長深鞠一躬。
“好,好。”蔣介石滿臉堆笑,用手指著對面沙發(fā),“月笙兄辛苦了,快請坐。”
主客落座,張群一邊作陪。
一位侍衛(wèi)官進來,給他們送上茶水、點心,然后輕步退出,掩上房門。
不待蔣介石發(fā)問,杜月笙便將高宗武、陶希圣準備反正之事,向蔣介石作了詳細報告。
“唔,這是好事?!甭犕甓旁麦系膱蟾?,蔣介石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白開水,向杜月笙面授機宜,“要高宗武、陶希圣不必擔心!就說是我說的,國民政府準許他們將功折罪,保證既往不咎。此事,要抓緊,要秘密!嗯?事關黨國安危,做好了,實乃是渙散汪精衛(wèi)漢奸集團之大事。有關具體事宜,月笙兄可相機處置,并隨時同岳軍兄取得聯(lián)系?!?/p>
聽了蔣介石這番話,杜月笙猶如拿到了尚方寶劍,他當即表示,事不宜遲,下午返回香港。
“嗯!”蔣介石也不挽留,只是問張群,“岳軍兄能為月笙兄派架專機嗎?”
“不用,不用!”杜月笙說,“抗戰(zhàn)期間一切從簡、重在實際。重慶同香港間每天都有一班對開的民航客機?!闭f著,從衣服口袋里摸出一只瑞士金殼懷表看了看,“我乘下午四點的飛機回去,時間完全來得及。委員長國事忙,月笙就不占委員長的時間了?!闭f著,知趣地站起告辭。
“唔,那就偏勞月笙兄了。”蔣介石也站起身來,很感動的樣子,“月笙兄的一切,由岳軍兄代為安排,嗯!”說著破例地將杜月笙送至別墅大門作別。
張群陪杜月笙驅車去重慶四坡公園“小洞天”吃午飯——這是一家很有名的川菜館,依山筑樓、飛檐斗拱、古色古香、設置豪華,菜肴精美。因價格昂貴,一般平民百姓不敢問津。他們算好時間,吃完飯,張群又親自把杜月笙送到珊瑚壩機場,一直看他們——杜月笙帶著他的兩個保鏢上了那架返回香港的飛機,并待飛機起飛后才驅車離去。
乘坐的那架返港民航班機飛行平穩(wěn)后,坐在窗前的杜月笙感到疲倦,便將身子倚在舒適的高靠背椅上,很快睡著了,坐在他身邊的保鏢給他蓋上了一件大衣。
忽然,飛機劇烈地顛簸了一下,杜月笙醒了。機艙里響起空姐軟綿綿的廣播聲:“飛機現(xiàn)在正在飛越秦嶺……”杜月笙知道,因為大氣流的關系,飛機每次從險峻高聳的秦嶺進出四川盆地時,都要劇烈地抖動一陣。
睡意消失了。杜月笙示意旁邊保鏢收起大衣,他轉身伏在窗前,很有興致地打量起從機翼下掠過的、起伏巍峨的秦嶺山脈。雖然陽光朗照,但四川盆地特有的天氣,總是讓視線中的景物云里霧里。飛機過了秦嶺,眼前便是晴空萬里,視線好極。
忽然,一個可怕的場面出現(xiàn)在視線中,讓他驚駭?shù)貌畹媒谐雎晛?。在飛機的右下方,從云團里鉆出來一架日本零式戰(zhàn)斗機,機翼和機尾上的太陽旗,在刺目的陽光照耀下,好像在滴血。它的頭尖尖的、身軀小小的,像只蜇人的馬蜂,氣勢洶洶地對著自己乘坐的民航班機沖了上來!
也就在這時,客機猛地拉起,急劇爬高。
在旅客們的驚叫聲中,行李從行李架上“砰、砰!”地掉下來……
身體虛弱的杜月笙猛地覺得自己的心被一只巨手捏著,往下扯。他感到呼吸急促,屈起腰難受得想吐。他的一個保鏢趕緊半跪在他面前,扶著他;另一個在他背后輕輕搓背,盡量讓他舒服些。機艙里響起空姐略帶驚惶的聲音:“現(xiàn)在飛機開始爬高,請各位旅客系好安全帶?!彪m然空姐沒有說飛機爬高的原因,但旅客們此時都看清了外面的險情,日本那架零式戰(zhàn)斗機正對他們緊追不舍!瞬時,機艙里死一般靜,大家面面相覷,一個個面如死灰。
客機一個勁地拼命上升、盤旋,力求擺脫日機的追趕。
“噠噠噠——”窮追不舍的敵機開火了。一串串子彈,在飛機四周竄來竄去,帶著死亡的陰影,讓人觸目驚心。幸好這架飛機的中國航空公司駕駛員技術高明,在升高的過程中,東挽一個花子,西轉一個圈子……
當時的客機,沒有空氣調(diào)節(jié)器,也沒有其它安全設施,條件很差。這就苦了本來身體羸弱,呼吸系統(tǒng)也有病的杜月笙。在客機劇烈的上升,盤旋中,他始則呼吸急促,繼則頭暈眼花,最后實在忍不住了,大喊一聲,頭腦里金星四濺,昏厥了過去。當客機爬升到九千多公尺時,稀薄的空氣,讓杜月笙幾度窒息。他難受極了,要保鏢替他松了腰上的安全帶,臉一側,躺在艙板上,眼睛一閉,索性等死。
正當客機上的所有旅客都認為必死無疑時,奇跡發(fā)生了。駕駛零式戰(zhàn)斗機對客機緊追不舍的日軍駕駛員,猛一看油表,發(fā)現(xiàn)油料所剩不多了。雖然獵物就在上方,而且客機靈活性也大不如戰(zhàn)斗機,但他駕駛的戰(zhàn)斗機爬高卻不如這美國人造的客機。只怕這樣窮追下去,非但擊不掉客機,弄不好還會將自己的命連帶這架戰(zhàn)斗機也賠了進去,日軍只好咽下這口氣,降低高度,來一個急轉彎,向漢口方向飛去了。
客機駕駛員見敵機確實已經(jīng)離去,這才降低飛行高度,繼續(xù)向香港方向飛去。
危險過去了,客機飛得平穩(wěn)了。死里逃生的一機人歡呼慶幸,唯杜月笙躺在機上,喘息不止,痛苦萬分。
暮色,在香港啟德機場潮水般升起來了。
機場上,燈光通明。天還未黑,整個東方明珠已是燈光璀燦,燈光倒映在維多利亞海灣中,猶如英國女皇戴在頭頂?shù)牧鞴庖绮实耐豕凇?/p>
杜公館的人站在啟德機場的候機樓上,目光透過落地長窗,望著不停起落的飛機,心中焦急萬分。他們?nèi)齼蓛?,竊竊私語,神情緊張地小聲議論——中午過后,杜月笙的家人、親朋好友、弟子門生約二十余人,早早就到了啟德機場,迎候杜月笙從重慶歸來。
時間早就過了,可是,杜月笙乘坐的客機卻毫無蹤影,去問事處詢問,只說請再等等,全然不得要領。當維多利亞海灣燃起滿天燈光時,杜門中有人看了看手表,用上海話說:“弗對呀,辰光早過去了,怎么飛機還不回來呢?”又趕快差人去問事處問詢,可是仍然不得要領。小道消息和著種種猜測開始了,有人小聲地說,該不是飛機失事了?有人說,會不會是飛機從重慶飛香港的時間推遲了……
杜月笙的四姨太姚玉蘭身體不適,但也撐著病體來了。一是因杜月笙對她寵愛有加,二是怕杜月笙多心。她還不到三十歲,高挑的身上穿件白底綴滿黃菊的印度綢無袖旗袍,越發(fā)顯得豐滿合度、別有風韻。一頭波浪式的短發(fā)蓬蓬地披在腦后,鵝蛋形的臉上,絨絨睫毛下一雙好看的大眼睛里,神情有幾分憂郁。這時,她同杜月笙的兒子,年齡長她一歲的杜維藩都站在落地玻窗前,朝外望去。她自覺地與杜維藩保持著相當?shù)木嚯x。在男人問題上,她是有教訓的,因而相當警覺。她知道,別看杜月笙平時對她“心肝”、“寶貝”地喊,但如果不小心越雷池半步,保不住就把小命丟了。
在這方面,“大太太”沈素娥可以說是前車之鑒。當杜月笙還是上海灘頭一個無聲無息的小癟三,投奔到大流氓、青紅幫頭領黃金榮手下做小伙計時,因為靈動,被黃金榮的老婆桂姐看中,一手提拔了上去。以后,桂姐又把自己的遠親,說話嗲聲嗲氣的蘇州姑娘沈素娥許配給了杜月笙。杜月笙就像一根柔軟、綿長、堅韌的青藤,順著桂姐這條線爬了上去,直到有一天比黃金榮還要高。
當勢力不斷膨脹,成了上海灘頭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亨時,杜月笙對原配夫人沈素娥的態(tài)度也開始發(fā)生變化。他開始在外面搞女人。這時杜月笙的眼中,女人好比是穿在身上的衣服,是可以一件件脫,也是可以一件件穿的。就在沈素娥生下杜維藩時,他又迷上了妖冶過人的陳幗英。先是明鋪暗蓋,然后干脆將陳幗英娶進家門,作了二姨太,并把自己公館后院的洋樓全給了二姨太。沈素娥氣不過,同自己的表兄好上了。杜月笙知道后,大發(fā)雷霆,派人將沈素娥的奸夫——表兄殺了:挖去了眼珠,砍去手腳,成了一個肉冬瓜,丟在上海北郊一處亂草中。就這樣,杜月笙仍然余怒未息,將沈素娥攆到家里一間黑暗潮濕的老屋囚禁起來,派人看守。每月給沈素娥五百元生活費外加一盒鴉片,讓沈素娥在每日的吞云吐霧中戕害自己。
很快,陳幗英懷孕了。生下孩子后,原來腰細、隆乳、豐臀、身姿高挑、容貌漂亮的陳幗英簡直變成了一個黃臉婆。杜月笙便又物色了一個名叫孫佩豪、只有十六歲的蘇州漂亮小姑娘作他的第三房姨太太。再以后,又娶了她姚玉蘭作第四房姨太太。若不是因杜月笙酒色過度,身體越來越不行,還會接著再娶。雖然剛過“知天命”之年的杜月笙如今在男女之事上猶如一只閹了的公雞,但對年輕貌美的兩個姨太太卻像防賊似的。他常把孫佩豪和姚玉蘭叫到煙榻前,唬起臉威嚇她們:“你們還曉得大太太住黑房子的原因?”見兩個年輕的姨太太嚇得連連點頭、渾身發(fā)抖,心理得到極大滿足的杜月笙,便在吞云吐霧中對她們講一番陳腐不堪的諸如“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和貞女不二的道理。不過,杜月笙往往在教訓她們后,又會買許多金銀首飾、漂亮衣服送給她們……在用錢方面,杜月笙向來是毫不吝嗇、出手闊綽的。
就在姚玉蘭沉思默想間,機場廣播響起“……此班客機在河南境內(nèi)受到日機襲擊,所幸駕駛員技術高明,蒼天庇護,客機終于擺脫敵機追擊,毫發(fā)無損?,F(xiàn)在,該班客機馬上就要降落啟德機場……”話音未落,西邊天際響起了隆隆馬達聲。杜門中人紛紛額手稱慶,暗誦“阿彌陀佛”,遲到的客機平安地降落在了啟德機場上。杜維藩率家人在旅客出道口迎接父親時,機場上一個穿制服的職員尋了上來,急急問:“哪位先生是杜公館的人?”
又高又瘦,長相酷似其父的杜維藩趕緊迎上去說:“我就是?!?/p>
“杜月笙先生因在高空體力不支,已經(jīng)昏厥了很長時間?!睓C場職員不無緊張地說,“機上通知,請你們趕緊準備擔架……”
“哦!”杜家人方才落進胸腔的一顆心,又齊齊往下沉。他們趕緊找到機場醫(yī)務室,租了一副挑架,由杜維藩領著,上了飛機,把氣喘吁吁、法起身的杜月笙小心翼翼抬上擔架,下了舷梯,抬上專車。
杜月笙回到家,香港名醫(yī)龐京周已在家中候著了。三姨太四姨太趕緊指揮家人,將杜月笙從擔架上移到臥室中舒適的大席夢思床上,要不相干的人退去;屋子中,她們兩人和杜維藩陪著名醫(yī)給杜月笙診斷,又看著醫(yī)生給杜月笙打針、服藥。稍頃,杜月笙緩過氣來,過后就能坐起,雖然臉色仍然蒼白,但流露出一絲到家了的歡欣。
“龐醫(yī)生,你看我不要緊了吧?”杜月笙坐起身來問。
戴一副金絲眼鏡,面龐白凈的臉腮上有圈絡腮胡子,穿件白大褂,長得高高大大,像個外國人的龐醫(yī)生很肯定地告訴杜月笙:“已經(jīng)不要緊了。要緊的是好生休息,睡覺之前再服一道藥,我明天再來看你?!闭f著站起身來。
杜月笙吩咐兒子維藩:“替我送送龐醫(yī)生,好好謝過龐醫(yī)生!”目送著兒子送龐醫(yī)生出了臥室,他對兩個家眷揮了揮手,“快請徐采臣來,你們不必進來聽。”
四姨太去請徐采臣,三姨太往丈夫枕頭下墊了兩個松軟的枕頭,徐采臣進來了。兩個姨太太看丈夫很舒服的樣子,這才出去,隨手輕輕帶上門。
待徐采臣對他問了安,杜月笙說:“高宗武、陶希圣擔心事已經(jīng)解決了,請你即刻回上海,辦兩件要事。”看徐采臣一副凝神屏息的樣子,杜月笙吩咐道,“一、請黃溯初先生即刻轉告高宗武、陶希圣,他們所提的條件,委員長全部答應。委員長要他們出來時,將密約復印本設法帶出來。二、通知萬墨林他們作好秘密送走高宗武、陶希圣的一應準備工作。只要高、陶二人什么時候說聲走,他們就得不惜一切代價,將高、陶二人連同他們的家眷平安送到香港!”
徐采臣領命后,不敢怠慢,立刻向杜月笙告辭。杜月笙要兒子杜維藩派車派人連夜將徐采臣送到碼頭,乘當夜駛往上海的船走了。幾天后,受到杜月笙邀請的黃溯初老先生由上海來到香港,杜月笙非常高興。大病初愈的他,親自到碼頭迎接。
黃溯初到了杜公館,二人立刻關起門來密談。黃溯初做事老到,當他聽完杜月笙對此事的前后策劃、布置以及冒險飛到重慶,如何在蔣委員長面前領命的前因后果后,大喜。當即寫了一份備忘錄給杜月笙,內(nèi)容有:他從高宗武口中得知的中日密約要點,以及高宗武等人同日本人談判中日密約的前后過程種種。
杜月笙看后,深感事情重大,略為沉吟,對黃溯初說:“看樣子,我還得明天再飛一趟重慶,就有關事宜請示蔣委員長。黃先生就放寬心,在香港逗留兩日,等著我的好消息!”然后,這就吩咐下人領黃老先生下去休息。
杜月笙當晚住在四姨太姚玉蘭的房中。四姨太聽說剛剛死里逃生的丈夫第二天又要飛重慶,很不放心,對丈夫說:“你身體還未復原,剛剛才能夠起身,能不能讓維藩代你去重慶?”
“不能?!倍旁麦蠈㈩^搖得撥浪鼓似的,“事關重大,非我親自去不行!”
姚玉蘭嘆了口氣道:“你實在要去,我也攔不著你。那你坐船去吧!坐船去河內(nèi),轉昆明……這樣安全些,也舒適些?!?/p>
杜月笙聽出這是姨太太對自己無知的關切,當即哈哈大笑:“那要等到猴年馬月才能到重慶。”說著,打起戲腔,拖長聲調(diào)說,“哪有那么怪的事,這趟又會遇上日本飛機?我此刻是恨不得肋插雙翅穿云破霧去到重慶!”說著,睡到床上,看著四姨太道,“說得好不如做得好,快來給我按摩按摩!”
屋里的燈光熄滅了。
第二天一早,杜月笙特別出重金請名醫(yī)龐京周同他一道,帶著上次的兩名保鏢,冒險二度飛渝。很順利,當他們到達重慶珊瑚壩機場時,來迎接杜月笙的,不僅有大本營秘書長張群,還多了軍統(tǒng)局局長戴笠。
“杜公!”當張群迎上前來與杜月笙握過手時,個子不高不矮、穿件藏青色中山服、剪著平頭、一雙眼睛骨碌碌轉、顯露著特務本色的戴笠快步走上前來,握著杜月笙的手,很恭敬地說:“杜公對黨國勞苦功高。上次杜公來渝,我外出沒有來接,實在抱歉?!?/p>
杜月笙同戴笠關系很好。他握著戴笠的手,笑著說:“戴局長公務繁忙,情理之中?!?/p>
“不要叫戴局長,杜公是我戴某的恩人,還是叫我戴老弟親熱些。”說著,將杜月笙迎進轎車。很快,一行四輛轎車相跟著向黃山別墅駛去。一路上,坐在杜月笙身邊的軍統(tǒng)局局長戴笠對他噓寒問暖,關懷備至,顯示出關系非比一般。向來為人傲慢的軍統(tǒng)局長實在是從心里感謝杜月笙,沒有杜月笙,就沒有他戴笠的今天。
當年,杜月笙在上海灘大紅大紫時,戴笠還是一個從浙江鄉(xiāng)下跑到上海灘頭混飯吃的小癟三。有次在杜月笙轄下的一個賭場里,號稱“神骰子”的戴笠因弄虛作假,在他投擲的骰子里灌了水銀,百發(fā)百中,贏了不少錢,卻被聞訊而來的賭場主萬墨林發(fā)現(xiàn)了,把戲當場揭穿。萬墨林大怒,當即要手下嘍啰將戴笠剝?nèi)ヒ路?,捆綁起來,按行?guī),戴笠至低限度要被砍去幾個指頭的。危急時刻,戴笠急中生智,口口聲聲說,他認識杜老板,要求見過杜老板再說。消息傳到杜月笙耳里,“神骰子”戴笠這個名字他是聽說過的,也許是出于好奇,他讓萬墨林將戴笠押來見他。一番交談后,善于從各行各業(yè)中網(wǎng)羅“人才”的上海青幫大頭領杜月笙看出,戴笠不是等閑之輩,結果,不僅沒有治他的罪,反而資助他去廣州投考了黃埔軍校。以后,從黃埔軍校畢業(yè)的戴笠投在校長蔣介石門下,終于飛黃騰達,二人之間關系也日漸加深。
蔣介石照例是在他黃山別墅的小客廳里接見杜月笙的。當蔣介石聽完大病初愈的杜月笙關于高、陶二人反正的有關報告,看了黃溯初書寫的有關中日密約要點,對杜月笙慰勉有加后,當即拍板,說:“唔,杜公,此事就這樣決定了。為了你以后更好調(diào)動各方面力量開展工作,我現(xiàn)在下一張手諭給你?!闭f著,提筆展紙,一揮而就,遞給杜月笙。杜月笙趕緊站起,接在手上一看:“此令,任命杜月笙先生為上海黨政統(tǒng)一委員會主任。蔣中正。”杜月笙受寵若驚。因為這個委員會的委員都是國民黨中部長級大員,計有蔣伯誠、吳開先、吳紹澍、俞鴻鈞、戴笠等。以往,這個委員會直接由蔣介管轄。
杜月笙心中感激涕零,正不知如何說話時,蔣介石意又提筆給高宗武寫了一封信,交給杜月笙說:“杜公,你看這封信是不是可以交黃溯初先生轉給高宗武,要他們放心行事,嗯?”
委員長對自己是如此信任,關懷備至,喜得杜月笙眉開眼笑。他挺了挺瘦弱得竹桿似的身子,捋起長衫袖子,向蔣介石抱拳保證:“委員長這么信得過我杜月笙,月笙一定放膽去做。為黨國大業(yè),即使肝腦涂地,也在所不惜。這次高、陶反正,委員長如此看重,我一定作好策應工作,把事情搞得盡善盡美!”
“唔。”蔣介石高興地點點頭,看著陪坐一邊的張群、戴笠說,“今天無論如何不能讓杜公再回香港,得在重慶休息兩日。聽說交通銀行送給杜公的禮物——汪山別墅已經(jīng)完全弄好了?”
“完全弄好了,完全弄好了?!睆埲号d致勃勃地說,“所有安裝完畢,一應擺設俱全,廚師、車夫、仆人也一應俱備……只待杜公賞光呢!”
“唔、唔!”蔣介石這就站起身來說,“那就請杜公前去汪山別墅休息休息?!?/p>
杜月笙握著委員長的手,感激零涕地說:“事情緊迫,本來月笙是要趕回去的,既然委員長如此關照,我就在汪山別墅休息一晚,明早回去。”
“嗯!”蔣介石很感動的樣子,調(diào)過頭來,對畢恭畢敬的軍統(tǒng)局長戴笠說,“岳軍兄還要在我這里留一下,你送杜公先去休息,代我好好照應?!?/p>
“是!”戴笠立即一個立正,向委員長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汪山距黃山很近。
戴笠陪著杜月笙驅“克拉克”轎車很快到了汪山別墅。這兒離市中心二十來里,在嘉陵江南岸。歐式風格、尖頂闊窗的紅色汪山別墅掩隱在半山的茂林修竹中,四周古木參天,十分幽靜。門內(nèi)門外,有戴笠派出的便衣特務游動,平時根本看不到人。當戴笠陪杜月笙驅車來到時,別墅中所有仆役、丫環(huán)二十來人齊齊在門外列隊迎候。
杜月笙下了車,由戴笠陪著先看了看大環(huán)境。比起他在香港的公館,這里自有一番山林野趣。他很滿意,嘖嘖贊嘆間,一一觀察書房、客廳、臥室、吸煙室、保衛(wèi)室、乃至家眷室……無不精致舒適。他們在中西合璧、暗香浮動的客廳里坐定,一個梳翹毛根,穿紅花衣服,長相很乖的小丫環(huán)服侍著他們,另一位女仆打扮身姿輕盈的川妹子手托一個托盤,給他們上了茶點。茶是真資格的四川茉莉花蓋碗茶,點心是重慶冠生園剛出爐的糖果糕點心,然后,兩個川妹子相繼輕步離去。
兩人坐在沙發(fā)上,邊喝茶邊品嘗糕點,很是愜意。戴笠樂得借花獻佛,他對杜月笙說:“我知道杜公是個美食家,我特意關照交通銀行給你配了六名名廚,其中川廚兩名,滬廚兩名,粵廚兩名,你要什么菜式,通知他們,今天中午就可以試出他們的手藝……”說著,伸手按了一下安在茶幾上的電鈴。鈴聲未落,剛才那位年齡稍大些的川妹子進來了,看樣子是個領班的。
戴笠問這個川妹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冬妹?!贝米哟蟠蠓椒降卣f,“在家里,爸爸媽媽都叫我冬兒?!?/p>
“那好!”戴笠看了看只有十七、八歲,模樣清純的冬妹,指了指身邊的杜月笙,“以后,杜先生就是這座汪山別墅的主人,你們要好好服侍杜先生?!?/p>
“是?!倍玫椭^,叫了一聲“杜先生?!?/p>
“嗯,好好好?!倍旁麦峡蜌獾攸c了點頭。
“冬兒!”戴笠當仁不讓的樣子,“灶上鮮肉果蔬準備齊沒有?”
“都準備得巴巴式式的?!倍谜f一口四川話,聲音脆脆的,“我就是來請示杜先生,今天午飯,是吃川味,還是吃上海味?”
“既然到了四川,就吃川味吧?”杜月笙笑著看了看身邊的戴笠,“川菜天下有名。到了重慶,我們吃的肯定是真資格的川菜美味!”
“對頭?!贝黧覍W著說了一句四川話,囑咐冬妹,“一定要上一盤真資格的四川回鍋肉。”
“好嘞!”冬妹去了。
不一會,冬妹請他們到隔壁小餐廳吃午飯。一桌川菜做得很是精美,色香味俱全,讓他們還沒有吃就垂涎不已。真是名不虛傳,一菜一味,烹、炒、蒸、熘,讓人目不暇接。僅是這些帶有濃郁歷史風味的小吃名稱,從旁邊冬妹的口中報出來,就是一種享受。
好在二人都是不喝酒的,舉起筷子直奔主題。席間,杜月笙連連叫絕,說:“我的食量不大,腸胃也不爭氣,不敢多吃。但這川菜太好吃了,也就顧不得腸胃承受不承受得起了!”他連連舉筷,尤其是一盤噴香的回鍋肉,很是讓他贊嘆不已。肉片切得紙一樣薄,配上青的蒜苗、黑的永川太和豆豉……讓他們大快朵頤。
為了讓杜月笙好好休息,飯后,兩人到小客廳里小坐了一下,戴笠就告辭了。臨走,戴笠說好第二天來送杜月笙去機場。
杜月笙一覺好睡。醒來后,看看腕上手表,已是下午四時。他趿著拖鞋,出了臥室,來在走廓上,憑欄觀山望景。只見風過處,山前山后那片蒼松翠竹搖曳得如海浪翻卷,極有氣勢。這時,他的保鏢朱漢輕步上來報告,說剛才范紹增將軍打來電話,問杜先生午睡起沒有起,他想前來拜望拜望。
“啊,是范哈兒?”杜月笙一聽范紹增的名字笑得哈哈的,連說:“請他來,快請!”
保鏢朱漢得令,下樓打電話去了。一位略顯笨拙又憨厚可愛的川軍將領出現(xiàn)在杜月笙的腦海里,過去的一幕幕,猶在眼前,是那么有趣。
杜月笙結識范紹增是1931年的上海。
范紹增是四川大竹縣人。據(jù)說他從小不喜歡讀書,家里人認為他長大以后不會有什么出息,不料一棵彎彎樹竟長成了材——范紹增后來成了一位赫赫有名的川軍將領,綽號“傻兒”,被人們寫成了“哈兒”,他的成長經(jīng)歷具有傳奇色彩。
1934年,爆發(fā)了一場四川近代軍閥史上最殘酷的“二劉”戰(zhàn)爭,即:叔叔劉文輝與侄兒劉湘之間的戰(zhàn)爭。當時,范紹增任四川軍務督辦兼21軍軍長,是踞川東全境的劉湘的一個師長。劉湘與他在四川最為強有力的競爭對手,也就是他的么爸——四川省政府主席兼24軍軍長劉文輝,關系很緊張,開戰(zhàn)前夕,劉文輝借口到重慶吊唁劉湘的母親,在劉湘的軍隊中暗中策反。劉文輝首先看中的是有實力的范紹增。劉文輝送給范紹增白花花的45萬元大洋進行拉攏。不意當天晚上,劉文輝前腳走,面帶豬相、心中透亮的范紹增后腳就去劉湘處自首。
“軍長!”他毫不隱瞞地對劉湘說,“你么爸送了我45萬元,你看咋辦?”說著將前因后果和盤托出,交待得清清楚楚。
“拿著,拿著?!狈渡祪捍伺e取得了劉湘諒解,劉湘顯得很大方,對他說,“我再送你10萬元,錢不怕多,錢多還怕燙手么?”目光如炬的劉湘看著范紹增,笑道,“你是怕拿了我么爸的錢不好在戰(zhàn)場上見面?那你就拿著這些錢,到大上?;ɑㄊ澜缛ゲ僖槐P嘛!”
于是,當“二劉”之戰(zhàn)打得如火如荼,最后侄兒劉湘把么爸劉文輝一直打出成都,打到雅安時,范哈兒正在燈紅酒綠的上海揮金如土,廣交朋友,籠絡青紅幫頭目。在上海,范哈兒與勢力看漲的青幫頭目杜月笙交上了朋友。但是,梁園雖好,不是久留之地。年底,范紹增要回四川了。在為范紹增舉辦的送別宴上,平素很少喝酒的杜月笙竟執(zhí)杯在手,連敬他三杯。
“一祝大哥回川一路順風!”杜月笙稱范紹增為大哥。
“二祝大哥與月笙友情日日加深!”
“三祝大哥事事如意,步步高升!”
“咣、咣!”前兩杯,范紹增都一飲而盡,并且亮了杯底。但第三杯,范紹增卻是舉杯而不飲??炊旁麦虾退拈T人迷惑不解的樣子,范哈兒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大嘴說:“我這次到上海,承蒙月笙兄和諸位幫襯,百事順遂。可在范某要離滬回川前,有一事在心中梗起。”
“范大哥有啥事盡管說。”杜月笙很豪爽地拍了一下自己的瘦胸脯,用袍哥語言嗨了一句,“只要是上海灘上的事,大哥你只要言語一聲,我杜某沒有擺不平的!”
“不瞞杜兄臺,我一直想同黃白英親個嘴,一直沒有親到!”杜月笙聽了這話,先是一怔,繼而哈哈大笑,杜門中人無不笑得捧著肚皮。范哈兒也不惱,看大家笑,他也笑。
黃白英是上海灘上有名的舞女、交際花,舞跳得好,人也長得漂亮。此前,杜月笙開家庭舞會,請了范紹增,也請了黃白英。那天,到場的人很多。杜月笙專門把黃白英介紹給他。本來,范紹增是不敢下場子的,行伍出身的范哈兒什么時候跳過舞?在十里洋場他第一次看到男女抱在一起跳舞時,眼睛都大了。他覺得很新鮮,男的可以在大庭廣眾之下抱著漂亮女人的細腰,在半明半暗的燈光中,在蓬嚓嚓、蓬嚓嚓的音樂聲中,走來走去。而且,抱了這個又可以抱那個,讓他心跳不止,也艷羨不已。現(xiàn)在,在滿天星似的燈光閃爍中,明眸皓齒、打扮新潮、像仙女下凡似的黃白英邀他下場跳舞,頓時讓范哈兒一身都酥了。他不顧一切地大步走上前去,緊摟著黃白英的細腰,在何日君再來綿長、優(yōu)雅的音樂聲中,推磨似地轉來轉去。剛轉了兩圈,只聽黃白英“哎喲——”一聲,彎下腰去揉腳,原來他腳上的大皮鞋,踩在了人家的高跟鞋上……
以后,他沒有機會再見到黃白英,可總是日思夢想的。
“算事!”杜月笙很豪爽地應了,這就舉起手中的酒杯。
“咣!”范哈兒同杜月笙干了第三杯。
當時,范哈兒是借酒蓋臉,提出了要同黃白英親個嘴的要求,原想杜月笙也不過是在大庭廣眾下的虛應一句。他沒有想真能親得到。誰知,就在回到重慶的第三天,黃白英竟親自送上了門……從此,他同杜月笙的關系又深了一層。
門外汽車喇叭一聲響,將杜月笙從回憶中喚回現(xiàn)實。他知道是范紹增來了,急忙迎下樓去。
“杜公!”穿一身黃呢將軍服,個子不高但篤實,腰上束一條寬皮帶的范哈兒一進門,看見杜月笙便雙手打拱作揖,川音濃郁地說,“稀客,硬是稀客!”時任第三戰(zhàn)區(qū)集團軍副總司令官的范哈兒是從前線回來催餉的。他說,“戴老板告訴我杜公來了,你看,我這就撲爬筋斗地趕來看你來了。怕你在這地方不好耍,還專門帶了兩個小姐來陪你打麻將!”說著,要兩個女人上來見過。
她們向杜月笙行了禮,范哈兒指著一位滿月臉、身材高挑、穿一襲黑絲絨旗袍、燙著卷卷頭、手上挽著個小提包、打扮得珠光寶氣的年輕女子介紹:“這是我的十七姨太!”又指著另一個身穿紫色暗花旗袍、豐滿合度、穿著打扮洋氣的年輕女子介紹:“這是娜娜小姐!”這時暮色已近,相貌沒有看清,杜月笙只覺得這位娜娜小姐細腰豐臀,神態(tài)妖冶。
他們進了客廳,各據(jù)一方,麻將就搓開了,范哈兒粗中有細,見杜月笙似乎有些精神不濟,心不在焉,時不時看一眼娜娜小姐,暗中一笑,便將麻將一推,對十七姨太說:“麻將就不打了,杜先生有些累。我們先走一步,讓杜先生好好休息,娜娜小姐留在這里,給杜先生按摩按摩。杜公可能不知道,娜娜小姐不僅人長得漂亮,還有一手推拿按摩的絕活。她給你按摩后,保證安逸得很!”說著打著哈哈,作拱告辭,“下次杜公來,我們的時間寬裕些,再好好盡地主之誼。”
杜月笙心領神會,一直把范哈兒夫婦送出門,看到他們上了車才回。
一個小時后,杜月笙和娜娜已經(jīng)吃了宵夜,又洗浴完畢,進了臥室。杜月笙舒服地躺在寬大的席夢思床上,只蓋著一床薄毯,閉著眼睛接受娜娜小姐的按摩。身著閃光白色絲綢寬松睡衣,細束絲帶的娜娜先從杜月笙露在外面的一雙腿開始按摩。娜娜按摩得很專業(yè),一雙渾圓的小手很有力,由下至上,按、推、捶、撫、拍……直把杜月笙服侍著周身毛孔都舒展開來,愉快得直哼哼。猛然間,杜月笙睜開眼睛,只見娜娜身上已經(jīng)脫得只剩乳罩。燈光下,她渾身雪白,豐白的大腿,高聳的乳峰,具有一種不可抗拒的誘惑力。多日不能盡人事的他,忽然間爆發(fā)了,伸出雙手一下抱緊了她,娜娜趁勢拉滅了燈。
第二天下午,深感不虛此行的杜月笙,一回到香港的家中,立即找來黃溯初如此一說,并把蔣介石的親筆信交給黃溯初。黃溯初十分振奮,當晚就乘船離開香港回到上海做高宗武、陶希圣的工作去了。與此同時,徐采臣得到杜月笙的密電,趕到香港領命……
就在徐采臣回到上海后兩天,杜月笙得到徐采臣密報,說高宗武、陶希圣看了蔣介石的信,放心了。他們保證,盡快反正,并把那份中日密約原件搞到手,盡快脫離汪偽集團,動身離開上海赴香港。徐采臣還說,他已通知萬墨林等人作好了各方面的策應準備……
至此,萬事齊備,只欠東風。也就是從這天起,無論是遠在香港的杜月笙,還是在四川重慶的蔣介石,都在翹首盼望汪偽集團內(nèi)爆發(fā)的一場地震——高宗武、陶希圣帶著見不得人的中日密約反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