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起。
風(fēng)起鷹未揚(yáng),卻已拂弄得紅葉翻飛。
游冰有些陶醉地吸了一大口開始變得清涼的空氣。他已被這無邊無際的熱浪折騰了大半天了。
已是深秋,怎地如此悶熱?
游冰回過頭來,愉快地道:“我記起來了,翻過前邊那道山梁,便是施家莊了。”
他的臉上汗?jié)n斑瀾,有些滑稽。
等他話說完,才發(fā)覺他的主人莫入愁并沒有聽他說話,莫入愁那雙憂郁的眸子已投向遙遠(yuǎn)的地方。
也許,便是那道山梁;也許并不是。
莫入愁永遠(yuǎn)是那么淡淡地憂郁著,游冰不由有些失望地轉(zhuǎn)過身來,正要催馬疾進(jìn),卻聽得莫入愁道:“去施家莊,有沒有別的路?”
游冰有些驚訝地望了莫入愁一眼,悶聲悶氣地道:“沒有了……其實(shí),這山梁并不高,車道也寬,只是多迂回幾個彎而已?!?/p>
莫入愁沒有應(yīng)聲,若有所思地望著遠(yuǎn)處。
馬聲“嘚嘚”,鐵蹄敲擊著石板鋪成的官路,顯得格外的幽空。
莫入愁、游冰、十二星霜客、莫夫人、馬夫,一行十六人,匆匆奔赴施家莊,為的是尋找施除施老郎中。
莫夫人年及三旬,已有身孕。豈料產(chǎn)期已至,竟只是一味地巨痛!
偏偏施除是個半身不遂的郎中,他從未出門為人診治過疾病。
即使是俠名滿天下的“愁劍客”莫入愁,也不能使施除破例!
莫入愁騎在一匹黃色的馬上,他不敢離他心愛的夫人所在的馬車太近,因?yàn)樗侣犚娝蛉说纳胍髀暋?/p>
每一聲呻吟,都像是一把鈍刀在撕割著他的心、他的五臟六腑:一刀,又一刀……
饒是他硬著心腸離馬車遠(yuǎn)遠(yuǎn)的,但那一聲聲的呻吟聲仍是極為清晰地在他耳際響起!
后來,他才明白,那是他的心在聽!
親人的呻吟,是深深地響在他心中的!
路,怎么這么長?
莫入愁不由憂郁地嘆了一口氣。
便在此時,風(fēng)又起!
這一次,風(fēng)帶來的寒意竟一直鉆到了心里!
莫入愁的眉頭皺了起來,他再一次感受到四周有一種危險的氣息在向他們逼近!
他的“愁劍”也開始變得冰涼刺骨!
“愁劍”從來沒有欺騙過他,只有在危險將臨時,它才會變得如此清冷如冰!
涼意由劍身傳到他的體內(nèi),他的瞳孔不由自主地收縮起來,如一枚尖銳的釘子!
一枚可以錐破一切的釘子!
他的身子開始挺得筆直!直得如一桿傲人的標(biāo)槍!這使得他的人也已顯得高大俊拔了許多!
他已不再如方才那般,像一個文弱的書生了,無論是誰,都可以從他的眉目間,感受到一種凜然的霸氣!
甚至,不用看到他,只要遠(yuǎn)遠(yuǎn)地靜立著,你也能從空氣中感受到這一點(diǎn)!
游冰對這種感覺是再熟悉不過了,他有些吃驚地回頭望了望莫入愁。
有人說游冰幾乎已是另一個莫入愁了。他形影不離地跟隨了莫入愁十年,這樣的時間,甚至比莫入愁的結(jié)發(fā)妻子還長!
游冰學(xué)著莫入愁那樣說話、走路,學(xué)著他那樣憂郁,除了外貌之外,別人已是分不出誰是莫入愁,誰是游冰了。
但只有游冰知道自己永遠(yuǎn)只能是游冰,而成不了莫入愁——甚至,連莫入愁第二也不可能。
雖然,他所用的武功也是“愁劍”劍法,而且有人評說他的劍法已不在莫入愁之下,但他永遠(yuǎn)沒有莫入愁那樣的傲然霸氣!
有時,游冰會百思不得其解,為何一到某些時刻,莫入愁便會奇跡般地有了這種凌人氣勢!
這條官道兩側(cè)的景致,是那么的美,美得帶了一點(diǎn)凄涼。
滿山遍地,只有四種顏色:黛綠的,黃的,鮮紅的,都是樹葉;而未被樹葉覆蓋的裸巖,則是青灰色。
紅色,則是所有的顏色中,最為燦爛奪目的一種!
這層層疊疊、密密綿綿的紅色,那么的璀璨,那么的不真實(shí)。
不真實(shí)的,未必就不美。山景不但美,而且美得可以令人淡忘一切!
包括,淡忘了的殺機(jī)!
游冰想不明白為什么莫入愁面對如此美景時,還會那么的警惕而敏感,對于他來說,他已為這景色所陶醉了,甚至,他幾乎就想留在這兒。
人生道路多風(fēng)霜,不如便棲息于這千種絕色萬種風(fēng)景中,從此便無需再經(jīng)歷人間的各種風(fēng)波惡浪!
越走,紅色便越濃,濃得已化不開了!
此時,游冰也已感受到了詭異之處!他的手已向腰間的劍摸去。
劍在腰際,手一觸劍,便有一種豪氣開始在他的全身彌漫游走!
游冰向前邊的“十二星霜客”望去——“十二星霜客”是莫入愁手下的精英。
莫入愁知道自己在江湖人眼中是個俠士。雖然是俠士,卻不等于沒有仇敵,有時甚至恰恰相反,俠士的仇敵,往往比別人更多一些。
而他的妻子是他一生中的摯愛,他不愿她出任何差錯,所以,他帶上了“十二星霜客”!
“星霜客”每人一騎高頭駿馬,而現(xiàn)在,他們似乎已融化于這無際的紅色中了。
到后來,游冰已感到十二星霜客已成了十二團(tuán)憤怒燃燒的火焰!
危險,已被每一個人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了,但后退也已是不可能的事了。
紅色,開始在他們眼中燃燒,在他們心中燃燒!
簫聲突起!
沒有一個人分辨得出簫聲來自何處。
似乎,是來自前方,又似乎是來自后面;似乎很遠(yuǎn),又像是近在咫尺!
莫入愁輕輕地道:“保護(hù)夫人!”
話很簡練,甚至連對象都沒有說。
但游冰能聽懂,他覺得自己幾乎比莫入愁他自己還了解莫入愁。
莫入愁話音未落,游冰已飄掠至馬車一側(cè)!
現(xiàn)在,在他沒有倒下之前,已不可能有任何人能接近馬車一步了!要踏近馬車,唯有跨過游冰的尸體!
莫入愁很了解、也很信任游冰,就像了解信任他自己的手一樣。
簫聲一起,秋風(fēng)更甚!
本是悶熱的秋日,這時恢復(fù)了它的肅殺!
秋風(fēng)一起,漫天落葉開始紛紛下落……
黃的,綠的,輕柔地徐徐落下……
更多的,是紅色!紅色開始飄落!
何止風(fēng)情萬種?美得已可讓人想到死,美得已奪人魂魄!
紅色的樹葉開始向“十二星霜客”飄射!
誰能看清它的快慢?誰能看清它的線路?誰能辨清它的真假?
莫入愁大聲喝道:“小心!”
其實(shí),不用他說,每一個人都已知道應(yīng)該小心??上?,僅僅知道是沒有用的。
首先倒下的是馬,十二匹馬幾乎是不分先后地倒下!
馬的悲嘶聲響徹山谷,直至飄過那道山梁!
簫聲依舊!
“十二星霜客”幾乎已被一片紅色所籠罩!
攻擊,正是來自于這一片紅色之中!
但看不到人影!
劍碰上了葉子,竟也發(fā)出了“叮當(dāng)”之聲!
“十二星霜客”無一不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高手,生平經(jīng)歷無數(shù)戰(zhàn)斗的他們,從未遇過如此詭異的戰(zhàn)局——他們竟未見到對手!
紅色,已使一切都混沌不堪了!
每一個人都已把自己的武功發(fā)揮到極致!
劍氣在官道上彌漫鼓蕩!
“十二星霜客”呼喝連連,開始試著從紅色中沖出來!十二條人影向數(shù)個方向疾攻而出!
莫入愁剛要阻止,卻已遲了。
十二個人立即被紅色分割包圍了!
簫聲不絕,落葉不絕,殺機(jī)不絕!
樹、葉、枝之間,盡是刀刃相擊之聲!被削去的兵器紛紛落下。
沒有人影出現(xiàn),也沒有呼喝聲,甚至連慘叫聲也沒有。
饒是莫入愁見多識廣,也已被此驚出冷汗!
但他卻又不能上前相助!他必須護(hù)衛(wèi)著他的夫人!
這是一場慘烈的戰(zhàn)斗,因?yàn)闆]有看到敵人。敵人當(dāng)然是存在的,但他們已隱入一片燦爛絢美之中!
太美麗的,常常都是一場災(zāi)難,而披上“美麗”外衣的災(zāi)難,更叫人難以抵抗!
終于,一聲慘叫聲響起,一個“星霜客”倒下了,他的身上竟已中了十幾刀!他的鮮血拋灑開來,讓紅色的更紅,詭麗的更詭麗!
死亡,便接踵而至了。
一個又一個的“星霜客”倒下了,因?yàn)樗麄兊乃闹埽秋h飛的葉子,所以,他們倒下時,便像倒下了一棵樹,一棵像是在燃燒著的樹。
未及一盞茶的工夫,“十二星霜客”已悉數(shù)斃命!
簫聲停下了,紅色也如潮水般褪去。
官道上,又恢復(fù)了一片寂靜,甚至,連鳥鳴聲,也清晰地傳開了。
青石板上,已躺下了二十具尸體!
群林如舊,紅的、綠的、黃的,和裸露著的青灰色。一切,都像是在夢境中發(fā)生的,唯有冰冷的死亡,刺激著人的神經(jīng),讓你知道一切都是真的。
游冰從來不知“害怕”二字是什么,但現(xiàn)在他的聲音已有些輕顫了。
他的聲音很輕,似乎是擔(dān)心會驚動什么:“莊主,你看出什么了沒有?”
莫入愁緩緩地?fù)u了搖頭。
游冰心中的涼意更甚,連莫入愁都看不出什么門道的,那便已是極為可怕了。
可怕得如同噩夢,一場白日的夢魘。
馬車?yán)飩鱽硪粋€微弱的聲音:“大哥,你扶我出來吧?!?/p>
聲音很微弱,但很堅強(qiáng),在這個聲音里,你聽不到一絲的驚惶。
莫夫人不懂武功,但她比許多武功高深的大男人更有膽識!她那臨危不懼的氣魄足以讓許多男人汗顏。
現(xiàn)在,游冰就有這種感覺,因?yàn)橛辛撕诡佒校运阋哉埱蟮哪抗饪粗氤?,希望莫入愁能答?yīng)莫夫人的要求。
莫入愁卓立于馬上,溫柔地說:“外面風(fēng)大,你不能受寒的。”
莫夫人一向很溫順,對莫入愁的話,從來沒有不依從的。
但這一次,她卻道:“不,我要看著你,看著你如何殺敵……你明白我的意思的?!?/p>
莫入愁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不錯,他明白莫夫人的意思,正如莫夫人也明白他的心思一樣。
莫夫人不愿讓自己至死也看不到自己丈夫一面——這樣的想法很殘酷,但它成為現(xiàn)實(shí)的可能性很大!
莫入愁翻身下馬,掀起了馬車的門簾,輕輕地小心翼翼地扶下來一個女子。
女子大腹便便,但這并不減她的美麗,相反,神圣的母愛,使她的臉上有了一種圣潔的光暈,更顯她那種超凡脫俗的美!
她向莫入愁微微地一笑,用她的柔荑為莫入愁撣去肩上的塵埃。
夠了,這便足以讓莫入愁忘卻了憂郁,忘卻了焦慮、憤怒,而只剩下一腔的愛意。
簫聲又起,風(fēng)又起!
滿山遍野的紅色又開始變得濃郁起來,而且向這邊滾滾涌來!
莫入愁將莫夫人扶至一塊巨巖之前,找來一塊方方正正的石頭讓她坐下,然后問道:“阿寧,你怕嗎?”
莫夫人淡淡一笑,道:“有你在,我怎會怕?”
她的神情,真的很安靜!她的雙手,按在自己的腹部,在感受著里邊的一個小生命。
這個小生命,能順利地看到藍(lán)天、白云,以及深愛他的父親、母親嗎?
紅色已流瀉而來!近在咫尺!
莫入愁將莫夫人的手放在自己的臉上貼了貼,然后輕輕地刮了莫夫人小巧的鼻子一下。
這是他們成親七年來一直沿襲的一個表達(dá)愛意的動作。
便這么一個動作,卻打破了莫夫人的堅強(qiáng)、安靜,她的眼中開始有了晶瑩的淚!
但她仍是笑著,她不希望丈夫?yàn)樽约悍中摹?/p>
莫入愁看到了這片晶瑩,但他故作不知,緩緩地轉(zhuǎn)過身去,背向巨巖而立,便如一堵堅實(shí)的屏障!
簫聲更急,紅色已至!
風(fēng)掀起,千樹萬葉搖!紅若烈火!
兵刃相擊之聲響起,出手的是游冰。
“愁劍”劍法并不張揚(yáng),看起來很謙和,有點(diǎn)綿里藏針的味道。
游冰不是“星霜客”,他的武功比他們要高出一截!追魂奪魄的紅色彌漫在他的周圍,卻被他一次又一次地封擋開!
莫入愁靜靜地看著,他希望能看出什么來,卻仍是一無所獲!游冰身側(cè),并無一個人影,仍是只有漫天的紅色葉子!
馬車與馬夫早已被吞沒,甚至一點(diǎn)聲音也未發(fā)出!
漸漸地,游冰的步法、劍法都開始有些虛??!
莫入愁急忙道:“速速向這邊退過來!”他希望能與游冰并肩作戰(zhàn)。游冰跟隨他已十年,二人早已有了極深的默契,莫入愁相信他們聯(lián)手對敵,所擁有的威力將不是簡單的疊加,而是數(shù)倍遞增!
游冰顯然是聽到了,因?yàn)樗验_始試著向這邊沖殺過來,他的劍法也因此而變得凌厲恢宏了。
但便在此時,簫聲突然變得激越起來,聽得人血脈賁張!
官道兩側(cè)的殷紅之色也突然以極快的速度飛揚(yáng)飄掠起來,以詭秘的線路,在游冰的身側(cè)穿梭!
游冰的后路已被切斷。
游冰開始施力上升!他的劍在他的身側(cè)劃出無數(shù)的光弧,洶涌激蕩,與他的身軀同飛!
他希望自己不要陷入“當(dāng)局者迷”的境地,而是能從另一個角度觀察對手。
如果仍是一味地苦守,他知道自己支持不了多久。因?yàn)樵谒乃闹?,全是滿目的紅色葉子:橫飛,斜掩,團(tuán)旋,盤飛!
而每一團(tuán)紅色之后,都是藏著一個可怕的殺機(jī)!那樣,他將永遠(yuǎn)沒有松弛的機(jī)會。一個人的神經(jīng),是不可能緊張得太久的,緊張的太久了,必定會失去彈性,應(yīng)變也會遲鈍下來。
必須找松弛的機(jī)會。
所以,他沖天而起!
但立刻有一道紅色如他的影子般繞在他身邊飛起!散布在他身軀四側(cè)的殺機(jī)絲毫未減!
而游冰在飄掠至十丈高空中,極目四望,卻仍是一無所獲!他所看到的仍無非是一團(tuán)團(tuán)在兩側(cè)綠林層中涌動著的紅色!
而簫聲已開始漸漸趨于詭異!游冰開始有些心煩氣躁,他暴喝一聲,身子陡然在半空中生生偏開數(shù)尺,劍刃劃過之處,他聽到了長劍飲血之“咝咝”聲。
受傷的并不是他,但他又未曾看到自己的劍所擊中的軀體,這更增添了他心中的煩悶之感!
現(xiàn)在,他多么渴望能與人直接相對,進(jìn)行一場公平而光明的搏殺!若是連對手的身形都未看見就死了,那未免太可悲了。
一咬牙,他的劍疾然向一團(tuán)最為濃密的紅色襲去,劍氣如虹,“噼啪”有聲!
劍,并沒有走空,游冰已感受到劍在人體內(nèi)的運(yùn)行,他知道只有再遞進(jìn)三寸,才能致命,但他并沒有乘勢將劍遞進(jìn),而是用力挫腕,人便借力飄然橫掠!
掠出二丈,他的雙腳又猛踢而出。
這一次,他知道這一腳如踏在一個人的胯骨上,游冰立即借力再次飄飛!
他的身軀如此借力而動,在空中久久不落。人如驚鴻般穿掠,偏偏他的身側(cè)永遠(yuǎn)有一片紅色,如煙如霧地附于他身側(cè),與他一起作著一次次的不可思議的挪移!
遠(yuǎn)遠(yuǎn)望去,便如一團(tuán)紅色的云在空中飄蕩,令人嘆為觀止!
莫入愁的眉頭已越鎖越緊,他的額頭已擰成一個“川”字!
如果不是不放心莫夫人,他早已加入戰(zhàn)團(tuán),游冰雖然和他主仆相稱,但他們二人的感情早已渝越了主仆關(guān)系,已如兄弟一般!
如果要讓他舍了夫人去救游冰,不但會使莫夫人遭受不測,而且游冰也不會原諒他這種愚蠢的做法。
現(xiàn)在,他只能等待。等待勝利;或者,失敗!
他對游冰的劍法、武功了若指掌。所以,他很少會為游冰擔(dān)心,而這一次,便是“很少”中的一次。
簫聲突然開始出現(xiàn)跳躍性的音符!
然后,便見那朵“紅云”開始如爆炸了般四散射開!
空氣中立即彌漫開那種甜甜的如銅銹般的氣息!莫入愁的心不由揪緊了!
一個人影如斷了線的風(fēng)箏般一頭扎下!
將及地面時,才見人影勉力斜翻,強(qiáng)自站定!
那,還算是人嗎?
那只是一個血肉模糊的軀體而已!他的脖子已被削了重重一刀,不但皮肉翻卷起來,而且還現(xiàn)出白森森的喉骨!
他的身軀,更是千瘡百孔,幾乎已沒有一塊地方是完整的了,掛下來的不僅僅是已破爛不堪的衣衫,還有一條條血淋淋的肉,以及青白色的經(jīng)絡(luò)!
如果不是他手中握著的那把劍,莫入愁根本就不能辨認(rèn)出他就是游冰!
游冰落地時,本是背向莫入愁的?,F(xiàn)在,他正努力地要轉(zhuǎn)過身來。
這么一個簡單的動作,對于一個已傷得不成人形反像骨架的人來說,并不容易做到。
最終,他仍是沒有完成這個動作,便緩緩倒下了,倒下一刻,他拼盡了最后一絲氣息,將身子轉(zhuǎn)了一個極小的角度,這才轟然倒下!
倒下時,他的臉是正朝著莫入愁的,莫入愁似乎看到了他的雙唇輕輕地龕動了幾下。
當(dāng)然,他在說什么,莫入愁已聽不見了,但莫入愁卻已讀懂了游冰最后一個眼神,盡管那眼神已因?yàn)樯碾x去,而開始變得煥散。
他的目光中,滿是歉然之色。他為自己沒有能力保護(hù)好莊主及莊主夫人而不安。
莫入愁一陣悲愴,已是熱淚盈眶!
此時,紅色再次消退,地上又多出幾具尸體!
莫夫人忽然道:“大哥,你還記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嗎?”
莫入愁不知她為何會突然有此一問,略一思忖,便道:“如何不記得?十年前的今天,不正是你我在洞庭湖上初識之日嗎?”
莫夫人道:“不錯!那時,你真傻……時間過得也真快,轉(zhuǎn)眼便是十年了。”
聽莫夫人突然回憶起從前的事,他不由有了一種不祥之感,趕緊岔開話題,道:“游冰雖然是外姓人,但難得他如此忠誠,我想從此便將他的妹妹認(rèn)作義妹,也讓他在天之靈安寧些,免得總是牽腸掛肚?!?/p>
莫夫人道:“其實(shí),你本就已將他們兄妹當(dāng)作自家兄妹了,再……再說,……我們……”
她的話音突然顫抖起來,時斷時續(xù)。
莫入愁急忙回頭,卻見莫夫人已是臉色煞白,頭上直冒虛汗!
她痛苦地捧著肚子,顯然胎氣又動了!
莫入愁大急,他急忙返身蹲下,急切地道:“阿寧,你……你撐得住嗎?”
莫夫人很想點(diǎn)一點(diǎn)頭,讓莫入愁心安些,但巨痛已將她的力氣于不知不覺中帶走!
她現(xiàn)在是連點(diǎn)頭的力氣也沒有了,只覺得腹部的痛感一陣接一陣地襲來,似乎有一只大手在抓著她的心肺在狠狠地撕絞捏揉!
她的嘴唇已被咬破了,流出殷紅的血。
莫入愁霍然起身,朗聲道:“我妻子不諳武功,并非武林中人,哪位朋友對我有何忌恨之處,便直接沖我來!五尺之軀,怎可為難一弱女子?不知哪位高人能否應(yīng)諾下來?”
他的話中,貫入了無上內(nèi)力,所以聲音雖然不響,卻中氣充沛,傳得極遠(yuǎn)極遠(yuǎn)。
事實(shí)上,他自己都覺得幾乎是與虎謀皮,哪有此可能?
卻聽得一聲簫聲響過之后,滿山紅色又開始移走!
最后,莫入愁在山林叢中看到了一個有數(shù)丈寬的“不”字!
雖然這已在莫入愁的預(yù)料之中,但他看到對手以這種方式來回答時,仍是有一股無名之火騰然而升!
顯然,對手是在向他炫耀!
莫入愁實(shí)在想不出來自己什么時候得罪過如此可怕的魔頭!對方這種詭異的殺人方式,別說是看,就是連聽都未聽說過。
莫夫人柔聲道:“何必做這……這種無謂的努力?你是知道的,我怎么可……能一個人茍……茍活于世?”
她要將這段話說完,該做出多大的努力!
莫入愁忙關(guān)切地道:“你莫再說話了,憋著氣,也許這樣會好受些。剛才是我急糊涂了,才胡言亂語的?!?/p>
莫夫人卻未聽他的,仍喘息著道:“你不用管我,多……多殺二人,便多掙二個,眼……眼前局勢,只能……只能如此了?!?/p>
莫入愁心中不由升起一股強(qiáng)烈的悲愴之感,暗道:“莫非便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嗎?”
如果不是莫夫人有孕在身,他完全可以將莫夫人置于馬車上,策馬回馳,而他自己則奮力掩護(hù),那便有脫身之可能了。
但莫夫人現(xiàn)在又如何經(jīng)得起顛簸?從他們“清歡山莊”來到此地不過二百里路,他們卻已走了好幾個時辰!為的就是不使莫夫人受顛簸之累。
現(xiàn)在,他是在盼望著簫聲響起了。因?yàn)樗牟黄饡r間,莫夫人的臉色已越來越難看了,煞白得如紙一般!
莫入愁的拳頭已握得迸出血來!他覺得這種痛苦的等待幾乎已讓他漸至瘋狂之境了。
當(dāng)他的手無意中觸及自己的腰際,不由心中一動,暗暗自責(zé):“怎么如此地呆笨?他們不攻我,我不可以主動出擊嗎?”
他的手所碰到的是幾錠碎銀。
莫入愁運(yùn)起內(nèi)力,碎銀便更碎了,而且是沿縱向分割,分成薄薄的銀片,便如一把把銀光四散的小銀刀!
他將它們在手上掂了掂,一共有十三把“小銀刀”。
雙目疾掃之下,立即有六片銀片從他手中劃空而出!
銀片將空氣切割得發(fā)出輕銳的尖嘯聲。
遠(yuǎn)處一團(tuán)火紅中發(fā)出數(shù)聲慘叫之聲。
這慘叫聲,大長莫入愁之士氣!因?yàn)閺念^到現(xiàn)在,他雖然已看到對手的二十幾具尸體,卻未聽到一聲慘叫之聲,似乎他們?nèi)疾皇茄庵|一般。
又有六道銀光從他手中疾射而出!
簫聲終于被激起!
莫入愁的嘴角不由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
紅色如潮水般從兩側(cè)的叢林中飄瀉而來。
莫入愁抱劍歸元,岳挺峰峙!
風(fēng)亦起,落葉飄墜!
這一次,已不僅是紅葉,還有黃的、綠的。所有的艷麗之色全攪作一團(tuán),以令人炫目的方式,翩飛如亂蝶!
美麗得令人等待著死亡的溫柔覆蓋。
莫入愁不敢做幅度很大的招式,因?yàn)樗辉副蝗藢⑺c夫人分開!
一劍一步,一劍十步。
每一劍,重若千斤;每一劍,舉重若輕。
步步為營,步步斃命。
這樣的劍法。
這樣的步伐——
如果不是被這詭異的紅色彌漫得無法視物,莫入愁相信現(xiàn)在已應(yīng)是尸首遍地了。
這是他幾十年的打殺經(jīng)驗(yàn)告訴他的。
何況,他這柄本已冰涼的劍,已開始變得溫?zé)?。這把劍,在沒有飲夠二十人的血之前,它永遠(yuǎn)是這么冰涼如水的。
可惜,他看不到自己的戰(zhàn)果,現(xiàn)在,他所看到的只有滿天的樹葉了。
有時,他能感覺到葉子之后那疾然電閃的寒芒,甚至能感覺到葉子之后,有一些如惡狼般充滿殺氣的眼睛。
而這一切,都只能永遠(yuǎn)地停留在“感覺”上,他從未真真切切發(fā)覺一個敵人!
似乎,他的敵人,便是這飛揚(yáng)著的葉子了。
落葉有真有假,但無論真假,你都不能不防。
廝殺是艱苦的。因?yàn)闊o法明了對方究竟有多少人馬,究竟是什么來頭,所以在莫入愁看來,這場拼殺似乎永遠(yuǎn)沒有止境,似乎對手永遠(yuǎn)也殺不完。所以累的不僅是肉體,還有心,他不知道他給對方造成的創(chuàng)傷有多大,是微不足道,還是已重創(chuàng)?
倏地,他的心突然一涼——他已看不到他的妻子了!
不知不覺中,他竟已被落葉卷裹進(jìn)去,現(xiàn)在,他看到每一寸空間里所填充的無一不是一片血紅!
他不由大呼一聲:“阿寧!”
沒有回聲!
他的劍法立即不由自主地一滯!
在這么多如水銀一般向他流瀉進(jìn)來的紅葉前邊,任何的停滯,都可以帶來打擊的機(jī)會!
莫入愁的肋部立即被一柄長鞭掃撩而中!
他已身陷火紅的海洋之中,無法辨清方向了,所以他的沖殺,可能使他離自己的妻子越來越遠(yuǎn)!
夾在山谷間的官道中,如此彌漫著的絢麗的紅色,以莫入愁為中心,涌動、翻滾、沖蕩、馳越!
簫聲開始有了一種深入靈魂的神奇魔力!
莫入愁突然想笑——這怎么可能?在這樣的生死關(guān)頭?
但他的的確確想笑,他竟感到一種詭異的快樂在他心中擁擠著,想要破繭而出!
是神秘的簫聲發(fā)揮著它的神奇魔力!
莫入愁是不能笑的人,因?yàn)樗膭κ恰俺顒Α薄?/p>
莫入愁一笑,他的劍法便是一落千丈了。
所以,他幾乎已把自己的牙咬碎了,為的就是忍住一陣陣地洶涌沖擊的笑意。
現(xiàn)在,他的傷已不止一處了。
傷得越重,他內(nèi)心的浩然正氣越難以抵御魔音的入侵。
終于,莫入愁笑了,笑得那么陰森可怖,因?yàn)檫@笑聲是從牙齒,從喉底中擠將出來的,便如一棵從怪石叢中探出頭來的樹,早已被壓得扭曲變形了。
笑聲一出,他便已中了三劍、五刀、一槍,還有擊在他下腹上的重重一拳!
紅色在莫入愁受了傷之后,立即如落潮一般向兩側(cè)退去!
官道中,又變得空蕩蕩了。
只有尸體,只有受傷的莫入愁,以及飄蕩在空氣中的簫聲……
莫入愁已笑彎了腰。
莫入愁已笑出血。
莫入愁已笑得扭曲了臉!
他那猙獰可怕的臉在明明白白地告訴別人他的無邊痛苦。
他恨!但他卻在笑!所以,他痛苦!
終于,他的精神崩潰了,“愁劍”便疾然向自己的脖子上抹去。
“當(dāng)”的一聲,他的劍脫手而飛!
莫入愁已不再是莫入愁了,從他握劍的第一天起,他就沒有讓他的劍脫手而飛過!
飛離他的手之劍,便如是飛離他的一只手臂一般,帶給他以刻骨銘心的痛苦。
“哇”的一聲,他噴出一大口熱血!
莫入愁本就蒼白的臉,現(xiàn)在更是蒼白得可怕了。
射落他的劍的是一片紅色的葉子,只是這葉子的周邊散著鋸齒一般的光芒!
簫聲停了。
莫入愁臉部的肌肉卻已僵硬了,永遠(yuǎn)地保持著那種憤怒而痛苦的笑容!
一陣風(fēng)飄過來——不!是一個快得如風(fēng),飄忽如風(fēng)一般的人影射過來!
莫入愁身上的傷已使他無法挺身,但他還是直起了腰,因?yàn)樗匆豢此膶κ帧?/p>
過了一輩子刀尖舔血的日子,不能最后死的時候,連自己死于何人手下都不知道。
他看到了一個面容慈祥的老者!
這,這怎么可能?
即使是看到一個長著牛頭的人,也不會讓莫入愁吃驚至此。
如此殺人不眨眼的人,怎么會是一個面容慈祥的老人?他應(yīng)該是一臉橫肉,刀疤縱橫才對!
便在此時,奇跡出現(xiàn)了。
慈祥老者的壽眉、鶴發(fā)、童顏不見了,出現(xiàn)在莫入愁眼前的又是一個一臉橫肉,刀疤縱橫的壯漢!
莫入愁傻了——無論是誰,看到一個老者在不及眨眼的瞬間,突然變成一個壯漢,而且這種變化就在你眼皮底下發(fā)生,你都會傻了的。
莫非,他根本就不是人,而是一個鬼的化身?
那“鬼”發(fā)出一聲得意的狂笑!
狂笑聲中,一臉橫肉的壯漢又不見了,出現(xiàn)在莫入愁眼前的又成了一個豐姿綽約的少婦!
少婦風(fēng)情萬種!甚至連身段都是那么的婀娜如風(fēng)如柳!
她向莫入愁拋了一個深情款款的媚眼!
莫入愁的心卻一下子沉了下去——也許,真是遇見鬼了!
他不是怕死,而是想到如果他(她)真的是鬼,那么血債自己是無論如何也討不回來了。
也許,是一個夢?只有在夢中,才會出現(xiàn)這樣離奇的事。
他狠狠地掐了自己大腿一下:痛!
妻子呢?莫入愁一時竟不知該往哪個方向看了。等他將目光定在左側(cè)十幾丈遠(yuǎn)的地方時,他的血液幾乎已凝固了,只聽得自己的太陽穴在“撲撲撲”地狂跳,額頭上的青筋暴漲,幾乎要裂漲開來!
莫夫人死了,她那孕育著生命與希望的腹部已被切開!
一個業(yè)已成型的嬰兒被拋得遠(yuǎn)遠(yuǎn)的!
血紅血紅的,已不再是紅葉子,而是莫夫人的血!
畜生!禽獸!
莫入愁不會罵人,他的性格與他的外表是一致的,那么的文質(zhì)彬彬,連著把這二個他極少會動用的詞用在一起,用在一個人身上,這已是破天荒的一次了。
他如瘋狂的困獸一般向他的對手撲去!
他已沒有了劍,甚至他身上的傷使他這樣飛撲而上的動作完成的都不夠利索,顯得有些踉蹌。
但他顧不了許多,現(xiàn)在他只有一個念頭:把敵人撕裂!把敵人咬碎!把敵人血吸干?。?!
但是,他連對方的身體也沒有挨上,便已如斷線的風(fēng)箏般向后飄回。
在離對方還有二丈遠(yuǎn)的地方,他便感到一股兇猛如濤的勁氣向自己的胸口撞來!
胸口一悶,喉間一甜,身子尚在空中,便已噴出一道血淋淋的血箭!
他已站立不穩(wěn)了,但他不愿倒下!
所以,他便以一種奇怪得有些別扭的姿勢,斜靠在一棵歪脖子樹上,以怨毒的目光,盯著他的對手。
如果目光能夠殺人,那么對方早已在莫入愁如此充滿恨意的目光中死去一千次了!
但現(xiàn)在她卻只是輕描淡寫地一笑。
一笑之后,她那張傾國傾城的嬌容又消失了。
出現(xiàn)在莫入愁眼前的是一個削瘦的中年儒士,他的鼻緣深深的內(nèi)勾,兩頰削瘦得沒有一絲肉,一雙眼睛閃著怨毒陰郁之光!
莫入愁吃驚地道:“原來是……是你!你還沒有死嗎?”
那人仰天狂笑,無數(shù)的葉子在這笑聲中飄落。莫入愁覺得胸口又是一悶,忍不住吐了一大口鮮血。
笑聲一止,他以冷得徹骨的聲音道:“不,‘窮惡劍’刁貫天已死了,死于莫入愁、段牧歡、伊忘憂、秋夢怒這四個被人奉為‘四情劍俠’的手中!但他的靈魂不死!重生的是我,是我‘無影無神’萬絕!”
莫入愁喘了一口氣,嘶聲道:“沒想到,你被四劍穿身,竟還不死!莫非天意如此,正不能勝邪?”
這時,自稱“無影無神”的萬絕獰笑道:“說起來,我萬絕還要感謝你們,若不是你們將我扔下山崖,我又如何能得到神簫幻影?”
他又仰天大笑起來,一股無形的罡氣從他這笑聲中激蕩而出,莫入愁不由又狂噴一口鮮血!
這魔頭,竟已可以氣傷人了!
萬絕笑罷,方得意地道:“九面暴魔沒有完成的大業(yè),在我手中必將能完成!二百年前可以出一個九面暴魔,一個孔孟神刀,那二百年后便只可能有一個萬絕!所以,我必定可以橫掃天下,讓整個武林雌伏于我的足下!”
莫入愁的思緒又開始變得飄渺起來,他所受的傷已使他的真力渙散,很難集中心思。
但“九面暴魔”這四個字,仍讓他不由自主地心頭一震,因?yàn)椤熬琶姹┠А笔嵌倌昵耙粋€惡貫滿盈的絕世大魔頭!
二百多年前的“九面暴魔”幾乎將整個武林掀了個底朝天!白道之少林、武當(dāng)、峨嵋、華山、崆峒、昆侖已是名存實(shí)亡;黑道教派則紛紛歸附“九面暴魔”!
便在那時,出了一個“孔孟神刀”。
孔孟神刀奇跡般扶江湖于將傾之際,以他一柄驚天地,泣鬼神的刀,斬妖除魔,方使浩蕩江湖,重得朗朗乾坤!
而“九面暴魔”正是有一管可攝人魂魄的簫!
更可怕的是,“九面暴魔”的全身筋骨、肌膚、骨骼、五官,均已練得可以以無上之內(nèi)家真力催動而發(fā)生隨心所欲的改變!
“九面暴魔”出現(xiàn)時,可能是一個巨胖之人,也可能是一個身如標(biāo)槍的瘦子,可能是一個惡少,也可能是一個艷婦!
正因?yàn)檫@一點(diǎn),才使“九面暴魔”能無數(shù)次地從正派人物的大圍剿中脫身而走!
而現(xiàn)在,似乎萬絕已完全學(xué)會了“九面暴魔”的武功心法!
這怎能不使莫入愁驚愕欲絕呢?
他預(yù)感到又一場武林浩劫將要降臨了。
而他自己的死,只不過是這場風(fēng)浪前的一個征兆而已。
二百年前有一個“孔孟神刀”力挽狂瀾,那么二百年后的今天呢?
莫入愁的腦中將他所知道的所有江湖中的絕頂高手想了一遍,竟一無所獲!
他不由悲哀地嘆了一口氣。
便在他的嘆息聲中,萬絕的手一揮。
立即有無數(shù)的紅葉子開始飄飛!飛向已深受重創(chuàng)的莫入愁!
莫入愁毫無驚慌之色,他甚至沒有去留意向他身軀招呼過來的凌厲寒風(fēng),而是把他那憂郁的眸子投向遙遠(yuǎn)的地方。
在他臨死前的那一剎那,他所思索的是:“誰來扶這即將傾斜的危樓?”
萬絕狂笑不止!
紅潮便在他的狂笑聲中,開始慢慢地淡去。
他的笑聲也越來越遠(yuǎn),越來越遠(yuǎn)……
此時,已是近黃昏。近黃昏的日頭,如平常一樣,要格外地亮上一陣子。
山色,似乎因?yàn)槭芰缩r血的滋潤,而變得格外的清新。
血后山色清?血后山色新!
如果站在高高的山梁上眺望,看到的將是起伏的山坡上,有一簇簇沁人的黃,一簇簇明媚的綠,以及,一簇簇奪魂的紅!
美麗得就像一場回憶,而回憶總是郁傷的多。
……
莫入愁的死傳得極快!快得似乎有人騎著一匹千里駒在日夜不停地奔走宣告這一件事。
到第三天下午,如果還有人沒聽到這個消息,他要么是個聾子,要么是個白癡。
伊忘憂當(dāng)然也聽到了。
他不是聾子,更不是白癡。相反,他手下的“冷戰(zhàn)十三樓”,足以使他成為一個千里眼,順風(fēng)耳。
當(dāng)十一樓主武休將這個消息告訴他時,他哈哈一笑,一仰頭飲盡杯中美酒,方道:“老武,你去把耳朵掏干凈了再來與我說話。你說莫入愁死了,倒不如說我死了,我反倒相信一點(diǎn)?!?/p>
他的嬌妻丁玲玲在他懷中笑得花枝亂顫。
武休張了張嘴,想要說什么,卻又沒說,便走了。其實(shí)他的手下告訴他這個消息時,他心中也沒有底。
莫入愁的武功,已高過他所結(jié)下的任何一個仇敵,他又無病無疾,怎么會死?
看著武休退下,伊忘憂便在丁玲玲的香腮上擰了一把,道:“以后我的人向我稟報時,不許你笑!”
他一本正經(jīng)地板著臉,但他那雙俊目中卻已是笑意點(diǎn)點(diǎn)了。
丁玲玲才不怕他,她從他的懷中一躍而起,惡狠狠地在他臉上親了一下,咯咯笑道:“就笑,你還能把我生吃了不成?”
伊忘憂齜牙咧嘴地道:“哈哈,我就要吃了你!”
一頭扎了下來,把頭扎入了丁玲玲的懷中,一番撕咬,咬得丁玲玲雙目也迷蒙如水了。
第二次向他稟報此事的是七樓主班仲。
班仲是一個不茍言笑的人,他說話從來不打折扣,直來直去,要想從他口中掏出一個多余的字來,簡直比掏金還難。
他直直地往伊忘憂面前一站,道:“莫入愁死了?!?/p>
伊忘憂一愣,將巫風(fēng)云的手放開——巫風(fēng)云是他另外一個女人。他的女人很多,多得有時他自己都記不清楚自己究竟有幾個女人。反正他知道每一個人都是國色天香,并且對他都是癡心一片,癡到已不會爭風(fēng)吃醋了。
一個人如果擁有許多許多的漂亮的女人,而這些女人之間又不會爭風(fēng)吃醋,那么,你想不忘憂,也不可能了。
他若有所思地問道:“是嗎?”
班仲沒有回答,因?yàn)椴挥没卮?,伊忘憂也知道他會說“是”。
伊忘憂道:“誰殺的?”
“不知!”
“死于什么兵器?”
“刀、劍、槍、鞭、拳腳,未中毒?!?/p>
伊忘憂的眉頭終于皺了起來,要讓他皺眉頭的事實(shí)在不多。
他自言自語地道:“看來是許多人圍攻他,那么他更不應(yīng)該死!圍攻別人的人,武功都是不入流的屑小,哪怕人數(shù)再多,也困不住莫入愁這樣的人物的。何況,他并不是獨(dú)自一人,他身邊至少還有一個游冰。”
有莫入愁而沒有游冰,便如有了人形而沒有人影一樣,讓人難以置信。
“游冰、十二星霜客、莫夫人,全死了?!?/p>
伊忘憂倒吸了一口冷氣,牙疼一般。
如果不是因?yàn)殡x洛陽太遠(yuǎn),他真想親自過去看一看,看看自己的老朋友是怎么死的。
“四情劍俠”平時極少來往,他們分居?xùn)|南西北,相距上千里。但這并不等于說他們之間的感情很淡,恰恰相反,他們?nèi)歉文懴嗾盏呐笥选?/p>
他們之間共處的時間并不多,其中段牧歡與秋夢怒兩人還是在追殺“窮惡劍”刁貫天時,才第一次見面。
在此之前,他們便已被人并稱“四情劍俠”了,從“四情劍俠”這名號一叫響起,他們便已是朋友了,無論見未見過面。
這有些奇怪,卻也并不是不符情理。在沒有見面之前,他們早已彼此久仰了,所謂英雄惺惺相惜,便指的是他們這樣的人物。
沉默了片刻,伊忘憂輕輕地吐出一個字:“查!”
七樓主班仲退了下去。
第三個進(jìn)來稟報的是四樓主左佛。
此時,已是莫入愁被殺的第三天。
左佛的大腳板踏得地皮“咚咚”直響,他一進(jìn)門,便粗聲大氣地道:“當(dāng)家的,大事不好!”
伊忘憂瞪了他一眼,道:“輕聲點(diǎn),你沒有看到小草在睡嗎?”
左佛瞪了一眼在一張臥榻上睡著的美人,將聲音壓了壓,道:“十樓昨夜已被人滅了?!?/p>
伊忘憂一下子跳了起來:“放屁!”
左佛委屈地道:“沒有,事實(shí)正是如此!十樓樓主景修及手下三百多弟兄一夜之間,竟被人連鍋端了,無一幸免!”
伊忘憂的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了,他把指關(guān)節(jié)壓得咔吧咔吧直響。
只要不是傻瓜,都能把莫入愁被殺與冷戰(zhàn)十樓被端這兩件挨得很近的事聯(lián)系在一起。
是什么人,膽敢向他叫陣?
杭小草被這陣聲音弄醒了,她睡眼朦朧地四下看了看,嬌聲道:“好不容易睡了,大哥你卻……”
“住嘴!”伊忘憂大吼一聲,聲音大得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他還從來沒有如此粗暴地對待過他的女人呢。
杭小草先是一愣,然后眼淚就下來了,一滴一滴的,沒有個休止,可她卻不鬧,只死死地咬著下唇,身子哆嗦得如同秋天中的寒葉,讓人心中不由會升起憐愛之情。
伊忘憂暗暗自責(zé),自己怎么能把怒火往一個女人身上撒呢?
但當(dāng)著下屬的面,他是不會向她賠不是的,尤其是在左佛這樣口沒遮擋的人面前。
他沉聲道:“事發(fā)時,其他分樓,特別是你們四分樓與他們挨得最近,有沒有察覺什么異常?”
他說得很委婉,其實(shí)便是在批評左佛,因?yàn)椤袄鋺?zhàn)十三樓”所分布的位置,本就互為犄角,一有意外,便可以相互支援。
而現(xiàn)在十樓被滅了,左佛的四樓竟到現(xiàn)在才來稟報,這未免有些說不過去了。
左佛的大臉也紅了,他不安地躲閃著伊忘憂的眼睛,低聲道:“他們沒有發(fā)出警示信號,我……我手下有一個兄弟在半夜時聽到了一陣隱隱約約的簫聲!因?yàn)槭悄骘L(fēng),聽不真切,當(dāng)時也未在意,現(xiàn)在看來,那簫聲正是在十樓方向,會不會與此事有關(guān)?”
“簫聲?”伊忘憂沉思著。
簫聲能說明什么呢?
但無論如何,簫聲這一點(diǎn)也是一個線索,這總比沒有線索要強(qiáng)一些。
他背著手,踱了幾步,方道:“去將端木先生叫來,要快!”
左佛一轉(zhuǎn)身,便看到端木先生進(jìn)來了。
端木先生怎么看怎么像農(nóng)家墻上掛的呂洞賓,如果他手中再搖一把羽扇,肩上倒插一把劍,那他便是一個十足的活洞賓了。
當(dāng)然,他并不握羽扇,卻握著一柄如意,那種用來撓癢用的“不求人”。
這么一來,這個“呂洞賓”便不倫不類了。
端木先生一臉驚惶之色!
能讓端木先生如此驚惶的事,并不會太多的。
伊忘憂忙道:“我正要找你?!?/p>
端木先生急切地道:“出事了!”
伊忘憂道:“我已知道了,十樓昨夜被滅了,對不對?”
端木先生的嘴便張在那兒合不攏了,半天,方道:“十樓被滅了?”
伊忘憂也吃了一驚,道:“你要告訴我的,難道不是這件事嗎?”
端木先生臉上的驚惶之色更甚了,他道:“不,我說的是另外一件事?!?/p>
伊忘憂、左佛的心都不由一沉。
莫非除了十樓被滅之外,還有其他的不幸?他們有些緊張地望著端木先生。
端木先生輕輕地道:“是九分樓被滅了!”
伊忘憂愣住了!
屋子里一下子靜了下來,連杭小草也忘記了傷心,或許傷心已被這驚人的消息嚇回去了。
“冷戰(zhàn)十三樓”一夜之間被滅了兩個分樓,這實(shí)在是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消息!
更可怕的是十個分樓被滅時,其他分樓竟一無所知,只是到了天亮,彼此之間進(jìn)行慣例串巡時,才發(fā)現(xiàn)這一點(diǎn)。
左佛受不了這壓抑的氣氛,便道:“我出去讓各分樓加強(qiáng)戒備,如何?”
暫時,也只能如此了。所以伊忘憂點(diǎn)了點(diǎn)頭。
左佛趕緊出去,門外便響起了他粗聲大氣的叱喝聲。
伊忘憂向端木先生道:“江湖中以簫為兵器的人有幾個?”
端木先生道:“莫非此案與簫有關(guān)?”
伊忘憂點(diǎn)了點(diǎn)頭。
端木先生道:“能如此神不知鬼不覺地滅了我們兩個分樓的人,武功更是已登峰造極,所以一般的人物,根本就不應(yīng)去計算,對不對?”
伊忘憂又點(diǎn)了點(diǎn)頭。
端木先生又道:“即使是那人武功再高,我們的人武功再低,但要想在夜間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兩個分樓七百多號人全殺光,簡直是令人難以置信,所以,此人便不應(yīng)是獨(dú)來獨(dú)往的人,而應(yīng)是擁有一個幫派,對不對?”
伊忘憂又點(diǎn)了點(diǎn)頭。
端木先生又道:“此人殺我冷戰(zhàn)十三樓七百多人,自然應(yīng)該與我們有刻骨之恨。當(dāng)然,還有可能他本就是一個嗜殺如命的人,對不對?”
他分析得很對,伊忘憂當(dāng)然還得點(diǎn)頭。
“要想知道對方是誰,一定要符合上面三點(diǎn),環(huán)顧整個武林……”
伊忘憂急切地道:“有幾個人?”
端木先生望著他道:“沒有。”
伊忘憂驚訝地叫道:“沒有?”
端木先生肯定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端木先生對江湖中事了若指掌,他說沒有,一定沒錯。
端木先生接著道:“如果把死了的人也考慮進(jìn)去,最近的一個合適人選也已是二百年前的人了?!?/p>
“誰?”
“九面暴魔?!?/p>
“那個最終死于孔孟神刀刀下的九面暴魔?”
“不錯!但他早已該是爛成灰了。”
是的,九面暴魔、孔孟神刀對于現(xiàn)在的人來說,已是傳說中的人物了。如果一定要把傳說中的人物扯到活生生的現(xiàn)實(shí)中來,那未免太滑稽了一點(diǎn)。
端木先生道:“也許,人們聽到的簫聲只是一種巧合而已?!?/p>
伊忘憂道:“我倒希望這不是巧合,因?yàn)槿绻B這一條線索也斷了的話,那么我們對對手可以說是一無所知了。”
端木先生推開窗子,望著窗外,悠悠地道:“也許,我們現(xiàn)在所能做的唯一的一件事,便是等。殘酷一點(diǎn)說,便是等到我們的人死得足夠多的時候,我們才有可能對敵人有所了解。”
“以生命為代價?”伊忘憂痛苦地道。誰都知道伊忘憂對部下是極為愛惜的,愛惜到近乎吝嗇,所以冷戰(zhàn)十三樓從來沒有發(fā)生過叛離事件,勢力也滾雪球般壯大。
因?yàn)橐镣鼞n的部下不可能找到一個比伊忘憂更關(guān)心愛護(hù)他們的主人。
伊忘憂道:“有沒有其他方法可以更早地了解得更多?”
端木先生道:“有,但不宜實(shí)行。”
伊忘憂急切地道:“不妨說說看。”
端木先生道:“請恕我無禮了。我想讓主公詐死!”
言罷,他便看著伊忘憂。
伊忘憂并沒有憤怒,他的臉上只有驚訝。他奇怪地道:“如果我采用了你的計劃詐死,有什么作用?對手一定能看出其中的玄奧來,因?yàn)檫@個時間選得太敏感了,我怎么可能在這節(jié)骨眼上說死就死?”
端木先生心中暗道:“他果然是位磊落俠士,我出此計,他沒有想到吉不吉利之類的事,而是先想能否成功,而且是一臉坦然,倒真是難得了?!?/p>
當(dāng)下,他便道:“不錯,敵人一定會懷疑其中有詐。也正因?yàn)槿绱耍麄儾艜涌煨袆硬椒?,不再一味停留在外圍的攻擊上,而是要直奔他們的目的地?!?/p>
頓了一頓,他看了伊忘憂一眼道:“無疑,他所要針對的一定是你!”
這一點(diǎn),當(dāng)然是毫無疑問的。
端木先生接著道:“于是,他便會直接來冷戰(zhàn)十三樓的總樓。那時,你便可以一識廬山真面目了?!?/p>
伊忘憂道:“如此說來,我與他之間的決戰(zhàn),便要提前進(jìn)行?”
端木先生道:“這對于你來說,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因?yàn)閷Ψ皆诎堤?,我們在明處,目前他所打的如意算盤就是要一步一步地滅了十三分樓,使我們冷戰(zhàn)總樓孤立無援,那時,他再出手,我們付出的代價便大得多了?!?/p>
伊忘憂道:“我們的勝算有多大?”
端木先生道:“二成?!?/p>
此言一出,伊忘憂的臉色不由自主地變了變。無論是誰,哪怕定力再好,聽到別人說自己只有兩成勝算時,都有點(diǎn)掛不住的。
端木先生似乎并沒有注意到這一點(diǎn),他繼續(xù)道:“我們還應(yīng)該將冷戰(zhàn)十三樓的精英集中于總樓之中——當(dāng)然,這一切都應(yīng)是在暗中進(jìn)行。只要對方一踏入總樓,那么迎接他們的必將是我們的全力一擊!”
在勢力薄弱的時候,把所有的力量握成一個拳頭,這樣的勝算才能大一些。
而以前冷戰(zhàn)十三樓分散開來,只不過是因?yàn)槔鋺?zhàn)樓的勢力已大到別人不敢以卵擊石的地步了,所以,網(wǎng)撒得越廣,發(fā)展得才會越快。
所謂此一時,彼一時,唯有因時因事靈活變動,才不會陷于被動。
伊忘憂沉思了良久良久。
在這么長的時間里,端木先生是一言不發(fā),他用他的“不求人”一下一下地?fù)现约旱牟弊印?/p>
伊忘憂打了一個捻子——這是他拍板時的習(xí)慣動作——大聲地道:“好,一切由你去操辦,至于我嘛……”
說到這兒,他笑了笑道:“便負(fù)責(zé)死!”
端木先生便告退了。
散布伊忘憂的死訊這樣的事對于偌大的冷戰(zhàn)樓來說,是太簡單了。
死因便是暴病而亡。
這理由當(dāng)然有點(diǎn)牽強(qiáng),但這并沒有什么關(guān)系,伊忘憂本來就要留出一定的破綻出來,讓世人去猜。
而他的敵人也一樣會看出破綻的,看出了破綻,他就一定想要去探求假后面的真,那便正中伊忘憂下懷。
消息傳播之快、之廣,連伊忘憂都有點(diǎn)懷疑自己是否真的死了。